明明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天色就阴暗下来,西边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东边飘过来,大雨好像随时都会倾泻而下,六月里的天,就像孩子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陈玉娘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福嬷嬷说了句“走吧。”就算下刀子她这趟入宫也是势在必行。
马车缓缓的行驶着,陈玉娘靠在榻上眯着眼假寐,脑海里是宝玉石破惊天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震耳欲聋,如一把利剑穿破了华美的伪装,如一阵飓风,打破了那暂时的宁静。
也许,真的是他们看轻了那个孩子,就算他只是个孩子,但是他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年底就要大婚,最主要的是,就算他还是个孩子,但是同时他也是——皇帝。这天底下的至尊——皇帝。
陈家作为功勋世家,连皇后都出过一任,只是还从来不曾成为过皇帝的外家,当年姐姐还是德妃的时候,哥哥们都不止一次密议过,只要德妃诞下皇子,陈家一定举整个家族之力,保德妃的儿子上位,就算是最后夺嫡失败抄家灭族也无怨无悔。
德妃如愿的生下了皇儿,一场夺嫡大战从此拉开了序幕。因当时皇帝幼小,成年的皇子们都没有把他放在眼中,加上陈家刻意的保护,以及种种阴谋手段,一个接一个的皇子倒下了,到最后,只剩下刚满九岁的李淳。
她很不喜欢回顾那段黑暗的历史,里面夹杂了太多人的血泪,她只知道,陈王两家的今日来之不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是站在多少人的尸体身上才换来今天的荣光。
面对一个可能是明君的皇帝,他们要不就是放权,完完全全的以皇帝为尊,安享从龙之功的荣华富贵,要不就是…她不敢往下想,那个是她的亲侄子,身上也流淌着的有陈家的血脉,不到万不得已,陈家不会走上那条路。
“夫人,皇城到了。”福嬷嬷低声提醒到,同时也把陈玉娘从万般思绪中拉出。
看着高大巍峨的宫墙,自当年九岁的新皇登基后,陈玉娘第一次开始怀着一种极其敬畏的心情进入这座宫城,她当然也饱读诗书,懂得纲常人伦,但是下意识的,她和陈家人的心里都一样,觉得没有陈王两家,就没有今天的皇帝,自觉他们是皇帝的恩人,他们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今天的一切,他们甚至觉得进皇宫觐见只不过是像串门走亲戚一样,没有了原本应该的对皇权的敬畏之心,他们从来没有摆正心态把皇帝当作那个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的确,没有他们,当年那个只有九岁的娃娃如何能爬上那个位置,可是一旦他坐上那个位置,一切便都不同了,从此他是君,他们只是臣,他们只能跪伏在他的脚下,听他的号令。
今日陈玉娘并没有和平时每次进宫一样去拜见太后,而是直接求见皇帝。她是皇帝的亲姨,一品诰命夫人,是有这个权利面见皇帝的。
而端坐在紫宸殿上的李淳也很诧异这个从小到大和他不怎么亲厚的小姨忽然求见自己是何意,和朝堂上那个一手遮天的王相有没有关系,亦或是,那个小表妹王宝玉的婚事有变?
大明宫有三大殿:含元殿、宣政殿和紫宸殿。含元殿是丹凤门内正殿,称“外朝”,每至元正、冬至,皇帝则临此殿听政和举行朝会,是大明宫的内衙正殿。宣政殿在含元殿北面,称“中朝”,为皇帝临朝听政处,亦为举行朔望册拜宣制等大典之所。再向北就是紫宸殿,位于内庭,称“内朝”,也是皇帝日常的一般议事之处,是为天子便殿。此时李淳接见陈玉娘便也在此殿。
“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玉娘对着上方正中的皇帝行了叩拜大礼,这一次口呼万岁她比哪一次都真心实意、尊崇无比,坐在上面的那个人,的确是应该敬畏的,既然注定了他是君,他们是臣,他们就要谨守做臣子的本份,不然,那就是怀有不臣之心的大罪。
“陈夫人快快请起。”李淳面容亲切的亲自走下龙榻扶起陈玉娘.
陈玉娘低着头,心中却觉得一片惶然,以前是自持身份觉得这个皇帝比他们也不过是尊贵了那么一点点,如今再摆正了姿态来看待,一个皇帝是不需要对一个臣子的家属如此抬爱的,就算她还是他的小姨,也不必这样做。这只能说明,要不就是皇帝真心的对她敬重,要不就是皇帝怀着目的在刻意的讨好自己,虽然她是皇帝的亲姨母,但是她入宫多数是去见太后,与皇帝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值得皇帝另眼相看的地方,正在胡乱揣测着,只觉皇帝似乎已经返回了龙榻,对太监吩咐道“赐座。”
太监很快搬来一张太师椅放在陈玉娘的身侧,“谢皇上”陈玉娘半个身子挨着椅子,虚虚的坐下。
皇帝端坐在龙榻上,语调极其平和的问道“不知陈夫人求见朕所为何事?”
陈玉娘毕竟进出宫城多次,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很快就冷静下来“听说河南河北大旱,户部却拿不出钱来抗旱赈灾,臣妾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既有良策,为何王相那里却毫无办法,夫人的良策又是从何而来?”皇帝蹙了蹙眉,有点搞不懂这两口子给他出的什么谜题。
“臣妾的计策可以说和朝廷有关也可以说无关,所以臣妾觉得此计由臣妾献上为妙。”
“朕洗耳恭听。”皇帝一甩宽大的袖袍,双臂支于案前,正襟危坐。
陈玉娘便把宝玉的一番说辞详尽的转述了一遍“…此计的关键之处就在于募捐二字,所以臣妾恳请皇上和太后带头募捐,相爷作为百官之首,臣妾也会捐出五千两脂粉钱,只是有的官员家境并不宽裕,所以此次募捐以太后和臣妾的名义发起为佳,不牵涉朝廷,至于民间,也请皇上想出一个妥当的法子,既让那些富户心甘情愿的掏银子,又不能让他们籍此为交换和朝廷要好处,臣妾的提议是在不违反《唐律》的情况之下,适当的给募捐者以名誉上的补偿即可。”
“此计可行。”皇帝在陈夫人的陈词结束后,思索了半响,方才如是说“朕还是不明白,既有此好计,为何夫人不把此计直接说与王相,而是要告诉朕?况且朕就算比王相先一步知晓此事,细节方面还是要告之王相去逐一实施,这有何区别呢?”皇帝是真的搞不懂这两口子这一次又是玩的什么把戏,计策是好的,但是完全没必要拿到他的面前来说,他们完全可以拿出具体的措施来在上呈给他,而不需要陈夫人面见自己来先一步称述。
“有区别,王相虽是臣妾的夫君,但臣妾同时也是太后的亲妹,皇上的亲姨母,在臣妾的心中,从来都是先有皇上和太后才有相府与安国侯府,臣妾的夫君已经五十有二,担任丞相一职已有十二年,也该退位让贤了,希望此事皇上能另选贤臣为君分忧。”陈夫人说到这里,又跪拜下去“臣妾无状,还请皇上赎罪。”
皇帝的神色变幻莫测,但是很快又变成先前的平和之态“姨母快快请起,何罪之有。此计甚佳,姨母不如随朕一同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为了大旱之事,日日吃斋念佛,如今有了解决之策,也该让她老人家早些安心才是。”此时陈玉娘在皇帝的口中已有先前的“夫人”变成了“姨母”,也就是说先前在皇帝的眼中陈玉娘只是王相的夫人,而直到方才才是和他有亲戚关系的姨母,仅凭这细微的变化就可以看出皇帝对王相的忌惮,而陈玉娘已是越来越认识到宝玉的见解是多么的正确。
“是。”
暴雨终于来势汹汹的从天而降,就在陈玉娘方才御前奏对的时候,站在紫宸殿门口,看见雨后分外清新明朗的世界,陈玉娘的心中升起了无数的希冀,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随着成亲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郑嬷嬷早已从太后那里知晓自己被赐给了宝玉做陪嫁嬷嬷,对宝玉的态度有所改变,毕竟自己的下半辈子全都系在这个主子身上。规矩差不多都教完了,虽然宝玉当着她的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她也装作没看见。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盯着宝玉绣嫁衣,教导一些她婚后要注意的事项。其实卫府人口简单,宝玉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不比宫里人事复杂,但郑嬷嬷还是尽职尽责的把自己的所知全部灌输给了宝玉。
宝玉每天听着郑嬷嬷唠唠叨叨的,那个头大,但是明面上也不好违逆她,在宝玉的心中这个四十出头的阿姨分明就是一个关爱自己的长辈,敬着她又有何妨,就是她的话也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宝玉想了个法子开溜,要不她也老老实实的在府里呆了半个多月没有出门了。
陈夫人那里这段时间频繁的出门,宝玉心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相府好就等于她好,只要父亲不是站在风口浪尖,她也可以安心的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