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只一更。
一直以来,张九小姐都不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即便身为定国公夫人的她,已在循规蹈矩还没什么耐性的夫婿手里受了那么多次胡搅蛮缠的教训。
人生若总是循规蹈矩,那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的人生又有什么区别,自己又何需活这一遭?
实际上,张九小姐认为,那些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便急着给后世划下条条框框的圣人们,一定是这世上最自负的人。你们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好,是你们的事,何必强求别人和你们一样?生生断掉了后世多少有趣的可能?不仅如此,还给那些框框镶上欲望的金条,财富的珠宝,让千世百代的子子孙孙误以为那是遗世的宝藏。
男子寒窗几十年,一身文武艺,尽数上赶着卖与帝王家,还美其名曰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回首再看书中所谓如玉颜,早已藏入帝王家。
张九小姐躺在临湖锦榻上,一个人咯咯咯地傻笑。
难道这些一辈子钻研阴阳谋,世故心的俊彦栋梁们从未想过,他们一辈子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圈套?
孔孟圣贤,诸葛周瑜,五代盛唐,无止无尽的功业社稷,他们一定是给自己设定了太高太多的目标偶像,忙到没有时间思考。
思考此生,彼亡,轮回循环,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
张九小姐第一次发现这个乐趣,伴随着自己的初次记忆。
幼时的床帐被褥,桃粉粉的,身边总是来来往往好多人,父亲,母亲,哥哥,奶娘,比自己大一些的丫鬟姐姐们,张九小姐记不清那时的父亲,母亲,哥哥,也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奶娘,她人生中的初次记忆,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鼻腔里清晰的药草香,和口舌间怎么也消逝不去的苦涩。
她想,原来活着是苦的,那死了,便是甜的了?
对于年仅4岁的张九小姐来说,死亡是件很简单的事,她体弱多病到,少吃一次药就能得偿所愿了。
即便张九小姐体弱到几乎在床上度过了整个童年,也从没有放弃过拒绝吃药,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而这些并不是让人最担心的。她真正让人担心的,是性格中日渐显露出的,偏执,冷淡,甚至凉薄。
“你们为什么非要我活?逼得我这样苦,以后就不用死么?”
张氏人哑口无言,只能变着法的把世间一切好东西拿到她面前,只要留住她。
可她?喜欢的恨不能捧上天端,不喜欢的只当从未看见,得不到的胡搅蛮缠,得到了又弃之若敝,大多数时候都怏怏地愣神,好不容易有些精神了又要发痴,只因为不喜欢奶娘头上的一个簪子,便硬把一口一口奶大她的奶娘一家逐出张氏。
就连玩伴,也只认魏卓盛一个,即便是李家的悦姐儿都要见一次哭闹一次。
从小到大,有什么是她真正持之以恒喜欢下来的?
鲜花,锦鲤,仙鹤,世子哥哥。
张氏只能自我安慰,最少后者有人气。
见到世子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孤僻丫头。
可世子喜欢她。
她也喜欢世子,便跟着世子习字读书,抚琴学棋,世子走了,便日日痴痴傻傻地写信去求,不懂柔情蜜意,不谙柔肠百转,翻来覆去只会那么一句,世子哥哥来看我。
在等待的大片大片时光中,她依然围绕着他可能喜欢的一切。听说京城女子擅古舞,她便学舞,不知扭伤了多少次脚踝;听说京城女子会走马,她便走马,不知磨破了多少次大腿;听说京城女子重刺绣,她便刺绣,不知刺肿了多少次手指,血珠染湿了多少绣帕。
张氏上下早看出了不妥,早看出了这一段的公理不容,可没有一人说开,也没有一人阻止,怎么阻止,怎能阻止?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是世子赋予了她那丝活气,是世子承载了她有生以来所有的乐趣和期许。
可就是这样,最终还是被他指给了另一个人,最终还是没有得到。
阴错阳差也好,命里注定也好,他给了她多少,一夜之间,就又拿去了多少。
张九小姐不知所措。她,是不是该生死不相见?或,或者,应该故作无所谓?
她想不清楚,她不停地在定国公身上找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影子,一会娇纵,一会乖巧,也大度,也任性,可,她能怎么办?该怎么办?
不过留给定国公一个被宠坏的不懂事的娇纵丫头的印象。
她一直不知道,太子为了那三下掌心要重惩定国公的时候,张云起是这么说服太子的。
“小九在作一出戏,想要骗过她自己。太子若真疼她,就随她吧。”
于是,才有了定国公后来的全身而退。可她呢?
她还是跌跌撞撞,前路后路一片迷茫,仿佛永远都走不出来。
直到……那日见了他的新人,那故作娇羞的笑容,有如醍醐灌顶。
才看清自己这一场挣扎难熬,当真是笑话。
生死一线,当云悠再活过来,觉得自己放下了。
再不放下,便不是痴,而是蠢了吧?
她觉得她应该好好看看,这个自己从没有认真关注过的世界。
于是她忙,忙悦姐儿,忙筱絮,忙六姐,甚至操心自己从未正眼看过的姗姐儿。
她像以往她瞧不起的那些人一样,忙的没有时间思考。
她真的放下了么?
太子当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什么顺其自然,不过又是她编给自己一个谎话。
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她。她放不下他的一切,正如他放不下她的痴情。
能怎样呢?随她吧。
于是太子亲自挑了些从不舍得轻易示人的古籍珍本,赐给定国公夫人。
每当太子赏赐定国公夫人,国公夫人都是不必亲自谢恩的,可这不表示,定国公就不用谢恩。
定国公谢了恩,送走了天使,正因云悠数次三番地避而不见而烦躁,摆摆手:“搬去沐恩堂。什么时候懂事了,什么时候再给她!”
临照便奉命,带着几个干净清俊的小厮,捧着这一本本的价值连城,去了沐恩堂。
秋昕叉着小腰,笑呵呵地站在廊下挥斥方遒,不想竟见到了这些天最不愿意看到的柔茜姨奶奶。
“快快快,快搬进去!”
柔茜却已来到近前,笑得爽朗:“这是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秋昕嘟着嘴不回话,临照忙道:“太子殿下特意赏给咱们夫人的古籍珍本,国公爷让小的们送来的。”
好好的,不去鬟琅水榭,送到沐恩堂做什么?
柔茜当然不会问,笑道:“这么多的书,收拾也得好一会,真是难为秋昕姑娘了。宜清,你且留下帮帮忙吧。”
作为成长中的人精,秋昕岂能愿意,两臂伸平,大喇喇地堵在门口。
“不劳姨奶奶费心。此类古籍不能同一般书本等而论之,自然也不能随便收拾。这搬进去也只是先放着,什么时候春晓姐姐有空了,会亲自来收拾的。”
意思是你专业知识不够,就别帮倒忙了。
宜清气得瞪眼,柔茜却不以为意,从善如流:“太子殿下赏的,自然谨慎些才好。上面这本,可是《嵇康传》。”
便自然拿起,随意翻了几页:“古来贤士,当得起龙章凤姿的,唯有嵇康了。国公爷从戎前,便最爱嵇康,没想到夫人也是如此。这算不算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她说的和善,一直死盯着她的秋昕也只能配合她笑了笑,虽然只是皮笑肉不笑。好在柔茜也并没有怎么为难,很快就把书放回原位。
“好啦,你们忙吧。”
便带着宜清背身离去,嘴角含笑:“现在三爷晚上,都歇正房?”
宜清点点头。
定国公自从前些年远征过西北,就再也没发过火了。只是这几日,他身边的气流却燥郁的很,连临波临照都战战兢兢,唯恐添了错处,挨骂是小,丢了颜面为大。
这晚定国公进了沐恩堂,空荡荡的屋里一坐,也觉出自己这几日的不寻常来,苦笑着揉揉脸:那丫头一横起来,他还真没办法。
总不能打吧?就她那身子,那小性,还是不了。
定国公默坐了一回,前些日子浓情蜜意惯了,如今倒还真觉得长夜漫漫了。举目四看,东宫那些古籍,灯下看去,倒显得孤寥。
定国公于是上前翻看,竟有早些年一直寻而不得的《嵇康传》。
定国公暗叹:“太子对云悠的宠爱,当真是不比寻常!”
随意翻看,不想夹有一张对折的桃花纸笺。定国公一怔,翻开来看,字体雍然潇洒,劲雅并济,是太子自幼习得的远程体,工整写着秋风词的上阕。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定国公轻笑,世人皆知,太子宠妃云侧妃擅弹秋风词,太子便也偏爱秋风词。可见这书倒是太子和云侧妃常看的,难得也舍得赏给云悠。
两指无意地拈着信笺翻转,想着自己这些年严肃惯了,倒还从没有和云悠书中留笺的风雅过……
信笺背面,有四个蝇头小字,虽小,却也笔笔讲究,粗粗一看,还以为也出自太子之手,可是这字却是……
世子哥哥。
定国公一点点地收起笑容,世子哥哥,世子哥哥,在哪里听过?
电光火石间,一个久埋于心的念头一起,信笺飘落书案。
那晚爆竹喧嚣,雪中梅下,是谁一人独吟:“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上阕,下阕,合而为一,才成秋风词……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