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齐姑娘虽然大多时候不靠谱,但偶尔还是能说到点上,或者这应该叫做“乌鸦嘴”?
反正结果就是,童弟弟做噩梦了,跟生小孩没关系,却是见了血的。
深夜的街道,两侧一排排店铺阴影绰绰,只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苍白而单薄,不足以照亮这条街,反而映衬了夜的黑暗无边。
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弱小而无助,伴着沉重的呼吸,和隐隐的啜泣,声音从黑暗处传来,越来越清晰。
原来是两个瘦骨伶仃的孩子,拉着手踉踉跄跄的跑过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挥舞着大棒从后面追上来,一声声吆喝在这寂静的街上显得尤其骇人。
跑了很久,小一点的那个孩子体力不支,摔倒了,另一个止住脚步去扶他,这功夫男人已经追上来了,骂骂咧咧举棒就打,“小杂种,让你们跑,打断你的狗腿。”
一棒子落在小孩的腿上,疼得他惨叫出声,声音里带着稚气,如小兽的悲鸣。两侧寥寥无几的灯光,瞬间熄灭几盏。
“别打他。”大一点的孩子扑过去,于是第二棒落在他的后背上,发出类似骨头断裂的声音,他硬是忍着没出声,眼里闪过一丝阴鸷,迅速转身,像一只小豹子一般,一口咬在男人的手上。
“啊,死小鬼,居然敢咬老子。”男人疼得大叫,丢了棍子,对孩子拳打脚踢,可他死活不松口,就那样挂在他的手臂上,被抡来抡去,像一件被甩飞的破棉袄。
地上的小孩痛哼着爬起来,抱住大人的腿,效仿着同伴张口咬住男人的小腿,可是他小小的牙齿连布料都无法咬透。他知道同伴这么做是为了让他逃走,可是他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妈的。”男人恼怒,一脚踢开脚边的孩子,一连几拳挥过去,才甩掉手上的孩子,一看手上血淋淋的齿痕,恶向胆边生,对着他的心口就是一脚,孩子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小孩眼露惊恐,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叫得撕心裂肺:“哥……”
最后的两三盏灯,也灭了。
无边的黑暗,如一只食人巨兽,张口吞没了弱小的生灵,在一声声呜咽中,夹杂着恶人的咒骂和踢打的闷响。
夜色狰狞,残缺的月亮泛着惨白的光,憔悴至极,稀稀疏疏几颗星子,黯淡无神,怜悯的俯视着苍穹。
平淡无奇的夜晚,有人高枕无忧,有人辗转反侧,也有人在生死之间挣扎。
“别打了,别打哥哥……”童睿低声呢喃,忽然睁开眼。
四周寂静,漆黑,和那一晚很像,可他不是躺在大街上,而是在床上。和冰冷坚硬的板床不同,这个床垫松软舒适,给人的感觉很安心,可他还是惶恐不安。因为他不知道哪一个是梦境,哪个才是现实。这无边的黑暗给人一种绝望的感觉,他仓惶爬下床,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摸索着去找墙壁上的开关,他需要光,需要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在梦中。
他怕,怕自己会被黑暗吞没。
没摸到开关,却摸到了门把手,轻轻一扭,开了。外面也是黢黑一片,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迷茫,这是哪里?沿着墙根试探着往前走几步,某个方向传来男人的呼噜声,吓得他立即停步,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了很久,似乎没有危险的迹象,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身子一软靠在墙上。身后的墙忽然动了,他差点摔倒。
原来又是一扇门。
这里面又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悄悄走进去,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到一张床,床上似乎躺着人。
大概是他弄出的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那人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似是梦呓,他再次小心的呼口气,想要悄悄出去。
“小睿?”床上人出声,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不知道她喊的是谁,反正不是自己,可还是不由自主的顿住脚步。那个声音带着惺忪睡意,听起来却异常温暖。
“小睿,你怎么了?”童慧彻底醒了,起身下床,走过来,开灯,却见小睿苍白着脸,比平时还要惨白几分,表情呆滞,下一瞬他就捂住眼睛,像是惧怕突然出现的强光。
这种情形实在怪异。
童慧来不及多想,关上门,怕吵醒爸妈,伸手揽过他,皱眉,“怎么这么凉。”
他挣扎着推开她,低声叫嚷:“别碰我……”
童慧一惊,一个念头闪过,梦游?
再细看,他的额角处湿漉漉的,似乎是汗水。她有点明白了,他应该是做恶梦了。什么样的梦会让他露出如此恐惧的神色,甚至根本无法从梦境中醒来?
思及此,她的心顿时像是被剜了一刀。
她关了灯,拉起他冰冷的双手,轻声说:“别怕,姐姐在。”
姐姐?他有记忆以来的这些年,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自称是他的姐姐。被她温热的手一碰触,才恢复了知觉,浑身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童慧轻轻的拥住他,低声安慰,“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
然后拉着他回到自己的床上,拉起被子推他上去,他倒是没再抗拒,像个木偶一样,僵硬着躺下去。她这才发现他没穿拖鞋,两只脚像冰块,帮他盖好被子,问:“要不要喝点水暖和暖和?”
他表情木然,不置可否。
果然是梦游的状态。
童慧轻轻叹口气,伸手去给他擦汗,童睿僵着脖子往后躲,她哄着:“听话,不擦会生病的。”你生病了,姐姐会心疼的。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温柔,值得信赖,他才不再躲避,只是闭上了眼睛。
童慧湿着眼睛用睡衣袖子给他抹去汗水,然后上床,却是坐在另一头,把他的两只脚抱在怀里,先将双手摩擦生热,然后一遍遍的按摩那两坨冰。如此往复。
她做这些的时候,他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不适应这样的肌肤相亲,他紧紧抓着床单才忍住不挣脱。他一向知道,温暖是极其奢侈的东西,贫贱如他怎有资格拥有,可是,再卑微的人也是偶尔会有奢望的,不是么?如果这也是梦,索性不要醒来。
童慧知道他没睡,因为他的眼睛亮亮的,像一只既惊又怯的小鹿,还有那紧绷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挣扎逃脱。她心里有疑问,可是什么都没说,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带哭腔。
能问什么呢?肯定不是跟美好沾边的东西,如果过去可以像日历那样一把撕掉,该有多好。如果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忘记伤痛的记忆,又该有多好。
冰凉的一滴,落在脚上,他身体微动,却立即忍住,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童慧慌忙抹脸,怀里的冰块有了温度,她这才发觉后背冰凉,放下他的脚掖好被子,然后躺回去。唯一的枕头被小睿枕着,她直挺挺的平躺,泪水从眼角直接流入发鬓,然后翻身背对着他,肩膀微耸,无声啜泣。
身后有温热靠过来,贴在她冰凉的脊背上,隔着睡衣传递着些许温度,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腰间。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别哭了,对不起……吓着你了。”
她身体一僵,随后彻底放松,呜咽从牙齿间流出。
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喃喃道:“我刚才做了个梦……”
童慧翻过身面向他,伸手抱他,他身上瘦得铬手,她心里又是狠狠的一疼,哭着说:“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我当初没放手,哪怕是和你在一起也好……”如果挨打,她可以跟他分担,若果受冻,他们能相拥取暖……
他眨眼,是吗,这样的想法很让人动容呢,可是女孩子到了那种地方只会更凄惨,他忽然庆幸,当初被拐走的只有自己。
“别傻了,不是你的错,你也那么小……”
“就是我的错,我比你大,大三岁,我是姐姐。”童慧嘟囔着强调。
“好,你大,你是姐姐。”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压抑的哭。
“姐,睡吧,明天还要上学。”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有点哑。
童慧抽泣着点头,还是忍不住说:“对不起,小睿,对不起……”
他叹息,她可真傻。
第二天一早,童慧比平时早起半个小时,眼睛又红又肿,用冷水洗了几遍还是没消。先淘米煮饭,再做个西红柿炒蛋和角瓜炒肉,切了几片酱牛肉,煎蛋,记得有一个要糖心的,热牛奶……
做完这一切之后,小睿还在她的床上睡得香甜,被她唤醒,才迷迷瞪瞪的洗漱换衣服,对昨晚的事像是忘了一般。
妈妈皱着眉问,“眼睛怎么弄的?”
童慧埋头喝粥,含糊的说:“没事。”
爸爸扫了女儿一眼,叮嘱一句:“晚上少喝水。”
童睿咳嗽两声,吸了下鼻子。
妈妈一脸关切,“是不是感冒了?”
“好像有一点。”童睿带着鼻音回答。
“唉,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两天降温……”
妈妈说着聊下筷子,跑去卧室里翻药盒子,拿出感冒药递给儿子,交代道:“到了学校再吃,学校有热水吧?老童,家里止咳药没了,你下班时记得稍两盒。”
姐弟俩背起书包下楼,童睿手插裤袋,斜眼瞥到姐姐手里拎着的粉格子布袋。
到了楼下,童慧把饭盒递给他,命令,“全部吃光,不许浪费。”
他真诚的微笑,“姐,谢谢。”
她揉揉他的头发,佯怒,“以后不许这样客气,我要生气的。”
说完蹬蹬走向车棚,马尾随着步伐节奏左右摇摆。
车棚在院子东侧,太阳升起的方向,从他这里看去,她身上刚好散发无数道金色的光芒,那个是……母性的光辉么?
“姐,”童睿愣怔了一下,唤住走远的人。
童慧回头,他跑上前伸开手掌,露出一个手帕扎成的小包裹。
她疑惑的接过去,一片冰凉,冰块?
“敷眼睛。”他言简意赅的解释。
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开心的说,“好贴心啊,谢谢啦。”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你刚说过不要客气的。”
看着她明亮耀眼的笑容,心想,果然是换牙之前摔的,幸好。
“小鬼,记性倒好。”她宠溺的数落他,伸手揉揉他的头顶,享受的看着他不耐又隐忍的小小挣扎。
他用手扒拉两下乱发,嘟囔一句,“慢点骑。”然后扭头走去公交车站。
坐在车上看街景的时候,他心里暖暖的想着,若说贴心,又怎及你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