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体态妖娆的红衣女子把我们引入座,高扬的凤眼眯成缝:“客官请稍候,一会儿小二会过来招待二位。”
“那些是呼勒国人。”
曲离察觉到我对那些语言奇怪的人的好奇眼神,便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整理裙摆坐下,了悟地点点头,依旧忍不住观察起那桌呼勒人。
那群人都穿着嵌有动物皮毛的衣服,体型高壮,碰碗喝酒高声大笑,脚边的地面上摆满了喝剩的酒坛,兴奋地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从座位的排序可以看出为首的是一个皮肤带着健康栗色,发尾微卷的年轻人。一双眼睛极其明亮,眉粗但形状极好,喝酒的姿势豪放不羁,一脚架在坐凳上,粗野狂放,然眉眼间的气质和精壮挺拔的身型确是普通粗犷汉子远远不能及的。
似乎发现了我的视线,那个栗色小帅哥朝我看我来,四目对撞,我窘迫地连忙转开脑袋,忽然余光见他向我举起了酒碗,我疑惑地看过去,他爽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端碗的酒一推,做出了“请”的姿势,然后一口灌了下去。将碗一倾,让我看看喝干了的碗底。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又是一笑,之后便不再看我,继续跟他的同行人聊天吃菜。
“呼勒人能自由出入弁国?”
饭菜上桌,我夹起一块肉菜,往嘴里送,口齿不清地问。不知道曲离有没有发现刚才我的窘迫,他很淡定地使着筷子,说道:“自六年前的君菊公主与呼勒王结亲后,弁国和呼勒就签订了亲盟协约,两国是可以自由往来的。”
我不自觉地皱起眉:“那炆国岂不是被孤立了?”
“那是他们自找的,”曲离说道:“他们随时等待机会进攻弁国和呼勒,怎么可能缔结亲交。自大且自以为是,冥顽不化。我说过了,这就是炆国。”
仿佛回到了那夜我与他争吵的气氛,不过说起来那次仅仅是我自己单方面的发泄。可假设这个身体上寄居的灵魂不是我,而是文靖,对一个在炆国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姑娘批判她的祖国,这样的行为未免太失当了。就好比母校,你自己可以骂千遍万遍,却不容易别人骂她一字一句。
原本我很排斥他对炆国的全盘否定,但是经历了姜国一程,我忽然觉得那些外人对炆人的恨意,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曲离……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看过来,点点头:“你先问,我再考虑说不说。”
“好吧……”我脸一垮,清了清嗓子道:“你曾经说,你的父亲被敌人杀死。那……是在……什么时候?”
曲离的眼睑微微一颤,脸上依然维持淡然的表情:“六年前。”
“那年我十八岁,炆军攻向丛邕广漠,我缠着那时身为将军的父亲带我上战场。本是好奇,想亲眼见识真正的两兵相交,没想到自己的无能拖了父亲后腿,他在救我的时候被敌人对方一个兵卒刺死。”
“死得……全无尊严。”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下暗骂自己鲁莽。
但是曲离的情绪没有动摇,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在极其混乱的情况下是现任的大将军救下了我,他是父亲最好的兄弟,当时为了护我也受了伤。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嚷着要为父亲报仇不愿走,还差点害死了其它兄弟。”
其实曲离对炆国的恨意,是想转移自己对自己的责备。他心里很清楚,是他的缘故,才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是他的话让我脑中产生的直觉。平时口头上嘴硬不愿承认,心里对自己的责怪已经如山陵般沉重了吧。
“怎么样,”他喝下一口酒,眸子望向我:“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这一瞬间他防御的壳和面具全都被打碎,像一个虚弱的刚失去父母的孩子。我鼻子一酸,低下头别开脸,想说些话安慰,可一切措辞的能力在他的凝视下消失殆尽,我词穷了。
气氛凝滞了几秒,我叹了口气,收起自己悲伤的表情,替上笑容,熊掌往他背上一拍,故意很不淑女的说道:“什么嘛,我们的曲副将怎么能对自己失去信心呢。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不代表否认你啊。你身手多好啊,要是再来一场战争,有你领兵,什么炆国军队啊,都是小鱼小虾,你举旗令下,敌人哪还能苟延残喘啊。加油!振作!”
他看着我,末了扑哧一笑,说道:“借你吉言。”
看见他的笑容,仿佛心脏被一揪,我豪爽的咧嘴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连忙挥手:“哎,没事的,我只是说实话。”
曲离又斟了杯酒,犹自说道:“如果我有领兵的那一天,你愿意随行观战吗?”
哈?
我一愣,这话,怎么那么像……
唉唉唉,怎么可能,就他这性子,怎么可能把我放在眼里。
“还是罢了。你那么没用,去了也是拖油瓶。”还没等我分析清楚,他又补充了一句。
果然没错!我一口鲜血喷满地。挥掌一把拍在桌面上,震得碗筷乒乓响,邻桌的客人都闻声朝我投来奇怪的目光,我嚎道:“曲离!再怎么样我也是个大夫,接骨断腿我还能治的好吧?!我收回刚才我说过的话!你就是个大混蛋!活该!”
他见我河东狮吼状发飚,没忍住嘴角的上扬,爆发式地哈哈大笑起来。
而在不知不觉中,我发现,他脸上的阴霾在不知道何时,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
入夜,我躺在自己房间中睡得正香。猛烈的撞门声将睡梦中的我惊醒,我才刚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忽然一阵刀风迎面扑来,我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尖叫一声往后退去。此时又一黑影挡在我面前,举起剑鞘接住了那个攻击。
“快走!”曲离背对着我大声令道,又接连接下来人迅猛的攻击。
我立刻爬下床,赤着脚想往门处逃。那人收起武器的攻势向我追来,我见状后颈生寒,两腿发软一个趔趄跪坐在地上。而那个人举着长刀,就要朝我挥下。我瞪着眼睛,心想完蛋了,这回真的要歇菜了!绝望地闭上眼,忽然连续几下激烈的兵器碰撞声传入耳中,最后是一声闷哼和金属落地的声响。
我连忙睁开眼睛,原来袭击者已被曲离出鞘的长剑制住。心下大大松了口气,腿又有劲儿了,站起来跑到那个人面前耀武扬威:“你这小贼子,想暗算姑奶奶我?”
我得意拍了拍曲离的肩:“看见没,这是我的保镖,金牌的,全国质量体系认证噢。”
“格班达!你才是女贼!”听见那个人啐了一声:“敢偷我的东西,还那么嚣张!”
嗯?
我扭头问曲离:“他说什么?”
“呼勒语,是粗话。”
“你……还骂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你先来暗算我的!什么偷东西,你别乱污蔑人!”
此时门外传来杂乱的慌张的脚步声,八字胡掌柜的推开门,身后跟了一大群人。是今天打尖时那些狂放的呼勒人,带头的绑着豹皮头巾的壮汉向着这边叽哩咕噜说了一通。掌柜的提着灯笼走近我们,我惊讶地看到,袭击我的人被照亮的脸,显然就是那群呼勒人的老大——栗色小帅哥。
他英气十足的脸此刻充满怒气,向他的手下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我听得头都疼了,深刻地感受到了推广普通话的重要性。
还是曲离果断。他握着的剑再往小帅哥的脖子贴近一分,胁迫道:“你是来干什么的!说!”
“哼,”他不满地挑起眉:“呼勒的规矩,赢者为王。本锡鞑今夜酒喝多了,才落了下风!”曲离听闻微微皱眉。他继续说道:“这次就勉强服你!我们改日再比!”
锡鞑?什么意思?
我有些疑惑,才想问,这时身旁响起一声:“废话少说。”曲离冷语道,剑微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