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乌云,天色暗淡下来,广场上只有这把金剑闪动摄人的亮彩,吸引了所有视线。
“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劳作!这帐簿上有你们的血汗,也有我们的血汗!一笔都不少,我为你们光荣!”
“上午,我们仍在一起劳作!这帐簿上有你们的血汗,也有我们的血汗!一笔都不少,我还是为你们光荣!”
“无论男女老幼各有分工,我知道大家是把每一分力气都压榨出来了,大家这两天都累坏了,大家辛苦了!”
渺小人影对着众人深深鞠躬,每个人都不由心里一酸,不为别的什么虚情,只为自己辛勤得到承认的感动。
“现在,大伙!都来看这天!”
金剑一指长空。
“就要下雨了!大伙儿还在田里抢收,可有些人,他当了逃兵!”
炯炯目光似穿透暮色,盯着每一个人,老弱妇孺们挺起胸膛,眼中只有兴奋与不屑。
这时代是真正‘千人所指,无病而死’的时代,当上千老弱妇孺们目光投过来,登时形成巨大压力,甲士们垂下头去,一时满心羞愧与难堪,心道他们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你们都抬起头来!”
“看这丝帛帐簿!我一张一张翻给你们看,上面都有你们的名字,有你们两日来的血汗,现在你们一个个都告诉我!大声点告诉我!”
渺小人影发出雄狮一样的怒吼:“还认不认你们的名字,要不要这份血汗!”
根本没有给人犹豫的时间,那声音直接说下去:“这仓库,我们让给你们!”
广场一片寂静,唯有东风在呼啸。
“我们让给你们!!!”
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场下哗然一片。
两方的组织者都再也弹压不住底下,这时的纪律意识不强,再有这样一来对峙的理由都没了,还组织个屁啊。
“我们去抢我们的稻子!你们自己傻站在这里,让你们的稻子都烂在田里吧!”
金剑一指城外,轰的一道惊雷从天劈落,闪电的白光亮彻天地。
周旭的声音不得不顿了顿,又继续喊道:
“父老们,姑姨们,姊妹们!这雨还没下!这天还没塌!我们收我们的稻子去!”
雷电的惊慑下,风雨将至的压抑中,上千老弱妇孺们沉默了一会儿,许多人都转望向城外,许多人犹自不甘心。
但不比成男们的固执,说是顺从也好,说是心中的账簿算得更明也好,最后纷纷都鼓噪着同意。
当然作泼妇骂街式痛斥对面男人的也不少,场面嘈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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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
周旭再不废话,大笑着直接从二楼跳下,吓得荆娘赶紧在下面接住他:“小妹!”
周旭冲她笑了笑,身上的气势消退地一干二净:“阿姊抱我上马。”
荆娘没有问为什么,抱着他共乘一骑,芈娴与小竹驱马伴在一侧,二十骑楚卒随后。
“阿姊举起伏波,慢慢出去就可以了。”
荆娘就高高举起伏波,御马缓行出宫。
此刻金剑上誓约都为之褪色,却仿佛成为一面崭新的旗帜,上千老幼相扶相携跟了上去,还纷纷嘲笑道:“我们去抢我们的稻子!让你们的稻子都烂在田里吧!”
众甲士面面相觑——对呀,他们的稻子还在田里呢!
“我还有两亩没收完,我要去收稻子!”一个年轻甲士冲进人流。
乌克一下拔出剑来要行军法,哪里还找得到人,只收获无数妇孺的嘲笑,苏文等一些小孩甚至躲在几个大婶的保护下,每人冲乌克扔了一把沙土,气得乌克破口大骂,却以袖遮面丝毫不敢还手——还能望见那金剑,周旭在前头没走远呢!
既然有人带了头都没受到惩罚,又瞧见首领的熊样,效仿的人立刻跟上,剩下的就算亲信也动摇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啊!
轰的一下全跑个精光,有性急的甚至扔了兵器,丢盔弃甲的,兵败如山倒不过如是!
“你们龟儿子都给我等着,呸呸,啊——谁扔的这坨****!”
……
宫门外,芈雅引了一百楚卒轻装赶来,后头还缀着公子信和一众武装起来的周家青壮,却是让剑侍小竹与两名墨卫的矢型锋锐冲破了封锁,一个前来保护周旭,一个坚持要行不利。
但明显不需要保护了,甲士与妇孺混在一起,挤挤挨挨地跟着二十骑人马涌出宫来,有几个机灵的甲士已经凑上去给周旭牵马——人家旭公子怎么说也是小宗之长啊!
面对这古怪场景,周楚两方士卒都是一呆,全副披甲的公子信又惊又怒,几乎要疯掉了——手下集体叛变?那几个牵马甲士不是常凑到他面前的子侄么!
汹涌人流根本无视他们身上武装,直接碾上来,冲散后淹没了他们。
“大兄弟,你们还在这里傻站着,都去田里抢稻子去!”
“稻,子?”
“天就要下雨了,你看大伙儿都去抢了,你就眼看自家稻子烂在田里?”
“烂在田里?不!这不行!我也去!”
“娘!你这时要去干嘛?”
“你还有脸叫我娘!我一个老妇人都要去地里收稻子,你跑这里来玩耍!快跟我走!”
“娘我这不是玩耍!哎哟哟,别扯别扯我耳朵,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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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信被冲下了马又脱离了手下,一个人孤零零的披散着头发,他在人流中勉强维持身形后,犹自惊怒地随人流追上去,怒声责问那几个牵马的子侄辈:“你们几个都在干什么!要去哪里!”
几个甲士呐呐不能言,周旭高卧在荆娘怀里,从马背俯上视这几个大房族兄:“你们家稻子不是自己种的?”
“当然是我们自己种的!”
周旭嗤笑一声:“那你们收自己的稻子很丢脸么?”
“……不丢脸。”
周旭点点头:“大声点吧。”
“不丢脸!”
周旭声音有点促狭:“你这样说,后面那人听不见,大伙你们说说看,这丢不丢脸?”
芈娴刷地一下以扇遮面,但笑眯了的眼睛出卖了她,芈雅在旁边马上被胞姐隔着空紧挽住手,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后来混杂进来的小宗四房子弟不敢吭声,对此同情而又庆幸。
一众楚卒却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后头妇女们也七嘴八舌插话道:“旭公子说的对!自家种的稻子,自家去收怎么就还要别人说嘴!”
说着别人这个词,大娘大婶却纷纷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旁边的公子信,就连小娘子们与小孩子们也都嬉笑起来,可怜公子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从来高高在上,哪里受得住这种围观!
他那一张俊脸是红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变土,同时还要扭曲抽搐……真是惨无人道啊。
周旭心下暗笑,又看向面色涨红的几个族兄,诚恳地请求道:“说都说了,那就再大声点行不行?”
这几个族兄眼睛一闭,再不看后头的羞怒交加的公子信,发泄式地怒吼道:“不——丢——脸!”
“好啊!好啊……”
周旭满足地叹息着,又继续闭目在荆娘怀里小憩,竟是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公子信一下——失了威信的公子信还能叫公子信么?竖子不足为虑耳!
人流涌过长街,涌出城门,将少数失魂落魄的身影留在一座空城里。
荆娘举剑四顾,道路上茫茫的人头涌动,都是簇拥不散的族人,她不由地拥紧了怀中的少年,心里涌动着自豪、欢喜与信任——这是我的小妹!
……
午后暗淡天色下,南风渐渐变得湿润。
从高天上俯视大地,人流在西城外道路上涌动,黑压压的一片像蚂蚁一样。
回到地面上,稻浪间却是一片惊呼声:“原来这就是旭公子安排的新人手!”
在这惊喜的呼声中,到达田头时,众人无论男女,都带着旧石镰与少数备用铜镰下田。
妇孺们干活效率是低,但加上新来的姬姓成男,再有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如果说这是一支五六千人军队的话,士气一定是瞬间升到了满值。
仿佛再度回到那逃亡夜,荆娘赤身为他行成年礼的感觉,五千多族人血脉与周旭产生了短短一瞬的共鸣,桃核纹身上青白炉火猛的一收,一种莫名困倦袭来,周旭重重地合上眼皮。
荆娘若有所觉地低头看去,面露了然微笑,星眸一时柔软如水。
“回禀旭公子,”墨卫徐驹终于在人缝中得空,以超绝的御马技术钻过来,“我和小五监视三位长老时,在府外逮着了新涪来的说客,拷问出……”
“嘘——小声点,他睡着了。”荆娘的声音格外温柔,却又补充道,“他交代过,有事和我说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