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夜,无月。
东山脚下的绵地,连日雨水冼净了天空,当云散星出,唯银河浩荡,纵贯天极。
城北绵府中,湖心阁夜宴伊始,喧嚣声在湖面上远远荡开,消散在夜空中。
漆黑夜幕下,云湖平滑如镜的水面映着璀璨银河,四重阁楼灯火通明,直如一座星河之上的仙宫。
一艘小舟从湖畔启程,滑过湖面,浆声搅碎了星辰,却留下了憧憬。
须发花白的老军人端正跪坐在舟首,手按金色的制式短剑,遥望那座仙宫似的阁楼:“新涪都没有这么漂亮的,只有小时候在镐京见过,多少年了……”
小青跪坐在舟尾,安静地划浆,不打扰这位老前辈的回忆。
“丫头啊,听说你们夫人,下午宣布免除高利贷的利息,做的好啊,就像当年姒小君一样……老家伙以前从不来这里,现在得承认看走了眼,你可怪我当初没帮你们?”
“剑叔前辈,小青听旭公子说过一句话,过去的就随它过去。”小青停舟靠岸,笑着系上缆绳,又侧耳倾听了一下,“快要开宴了,我们赶紧上去。”
剑叔跟着她跳上岸去,身形竟是一样的轻盈矫健:“小绵大夫说的对,也是他告诉我们这些老家伙——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
明烛引路,拾级而上,钟鼎声鸣,酒香扑鼻。
当两人抵至二楼辉煌大厅时,桃红布衣的侍女们一个个手捧长方食案,正经过芈雅的逐一验看后,鱼贯进入大厅。
“小夫人,小青把最后一位客人载来了。”
“这是……剑叔,好久不见您了,快请进,宴会已经开始。”
“小芈夫人安好!”剑叔笑容满面地唱了个喏,芈雅的身份已经公之于众,虽然未正式出嫁,但族人们已开始将她与楚芈夫人区分。
迈进厅门,觥筹交错纷纷,美酒佳肴飘香,一种热闹的喜气扑面而来。
但四方纵横的席位阵列却迷惑了这个老人,真是密密麻麻一大片啊……
“三兄过来这边,这边!”
剑叔循声过去,在厅门左近找到了熟悉的军伍伙伴们,在空位上坐下时犹自不解道:“瞧这席位摆的,小绵大夫又坐哪里呢?我还没上前拜见呢,小绵大夫都不知道我来了没有……”
旁边一个枣红脸的老人笑道:“哈哈,老弟你长年在山上这就不知道了吧!这既是补上稻子抢收的庆功宴,也是了为明日秋狩的践行宴,这里席位没有主次、不分上下,小绵大夫也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坐东头角落里。”
枣红脸的老人笑容变得神秘:“老弟你坐在这里就像一把剑,小绵大夫一看就看见你了,再说要拜见也不急,你先喝上几杯,待会儿我们一齐过去给他和嬴夫人敬酒!”
“这话说的有理!”剑叔高兴地举杯与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大是郁闷,“这酒怎么淡得和水一样?”
“哈哈……”
“其实就是水……”
“又上当了一个,这是最后一个上当的吧……”
附近老少都哄笑起来,枣红脸的老人尤其得意道:“看,我说能行吧!只许你们骗我,不许我骗别人啊!”
“好呀,你们就等着看笑话,怪不得你们个个贼眉鼠眼的都不动杯,十弟你也不说一声……”
胡须灰黑的中年剑士低声叫道:“冤枉啊三兄,这是小绵大夫吩咐的,席间只供三杯酒,还没到上酒的时候。”
一番闹剧过后,剑叔瞅着自己席位上分到的好菜,嗅嗅米饭上的肉末酱香,终究是胃口大开,飞快大吃起来。
……
这次晚宴允许各家主们携上五名核心子弟,还有前次抢收算数计帐的,奇特的是男女老幼都有,女性和幼童终归被优待,在周旭确定落座后,转被安排在他席位附近。
周旭眼尖,瞅见和荆娘她们坐在一块的妇女当中,有个青衫丽人妘钰,她不仅是隔壁的邻居,还是罗燕儿的小姑姑,上次计帐就是她第一个报名,心算能力极强,很有培养价值。
小宗除了十二名管事、各房长幼孔武有力者,还有四十多名新老卒士代表,有个腰板挺直的老人引人注意,静静坐在那里就似一柄出鞘利剑,应该很有价值,周旭却没有印象,决定宴后私下问问荆娘。
总之农事、兵事的组织者们都在,基本上网罗了整个绵地的中上层体系,要是这时候来个火灾团灭,绵地恐怕一个月都支撑不下去,就只有洗白白身子向新涪城献上菊花了。
宴至一半,周旭站起来举杯祝酒,没有什么废话:“旭已与诸家主共商决议,明日始穷搜东山,再没有比七日雨歇更好的时机了——人得养精蓄锐,兽是精疲力衰,大伙说是不是!”
“是!”
“小绵大夫说的对!”
大厅中轰然应答,这胜败之机人人都能听懂信服,又是为众谋福利之事,根本不需要什么歃血为盟。
周旭与众人一齐满饮这一杯,又开始祝第二杯:“旭在这里,与诸位相约,明晨入山诛除异兽,或诛或驱,不除异兽不归,诸位都是族中推举出来应约的英杰,此行可愿追随?”
“誓除异兽,我等愿随!”
“我等老卒誓死追随小绵大夫!”
周旭郑重满饮这第二杯,然后笑道:“大伙都坐下,都坐下,旭这酒水如此吝啬,诸位想必要笑,所以这最后一杯就由诸位寻人自饮!晚上虽然喝不好,但要吃好!”
虽是明日有兵事的缘故,但宴会提供的饮酒确实太少,众人纷纷意会地笑了起来,却有不少人开始挤眉弄眼,大厅里的‘阴谋’已经心照不宣。
第一个敢吃螃蟹的却是四房管事周英,他刚迈步上前,熊岸就举杯跟上,年轻人总是不甘人后,葛公子立刻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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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头角落里忽然宁静下来,妇女与孩童们都纷纷望来,狭窄的过道上竟然排起了长队,是什么情况?
周英最先,唱了个大喏道:“敬祝小绵大夫新得丽人,这位过去的酒肆杀手,现在的新夫人还能喝不?”
孟薇笑看一眼身边的周旭,面对这两个月前手下败将的‘挑衅’,她落落大方地倒一杯酒喝下。
周英退下,熊岸上前肃然举杯道:“敬祝周楚两家永结相好,小芈夫人定要为我等楚人喝这一杯!”
芈雅询示地看一眼周旭,在这热情祝福中面颊羞红地按礼喝下。
熊岸退下,葛公子对周旭行礼后祝酒道:“敬赵嬴夫人贞义之举,以后我们九姓就是你的娘家人!”
荆娘羞恼地不敢看周旭,却不过好意地勉强喝下。
葛公子退下,周昌上前……
再循环一遍,两遍,三遍……
周旭如意算盘打的响当当的,但他发现自己轻视了群众的热情与智慧。
一杯酒只是平均而言,总能有集中轰炸对象,这自由的第三杯就是茫茫多的敬酒上来——没人敢直接瞄准‘小绵大夫’,但是‘夫人们’似乎不在禁酒范围内?
于是有好事亲众上前,有楚人老少上前,有各家异姓上前……这其实是各方势力融合的试水,就连那些胡子灰黑、花白、全白的老卒们,为了自家子侄,也不甘人后地捧着酒杯虎视眈眈。
这时候个个宁愿排队等着,都没人抱怨席位安排过密、席间过道太窄。
周旭坐在一旁笑看纷扰,所幸目前三名女子都合他心意,这还只是绵地六千众,或许将来可供外人敬酒的对象变多,就未必都合心意了。
当他选择走上这条造反之路,不仅是他推动环境,也是环境推动他。
……
荆娘喝第七杯时,借着举袖掩面之机,她忍不住回头对周旭轻啐道:“你又得意了吧!”
周旭笑着并不否认:“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希望阿姊你留下来。”
政治体系中的上下渠道,既需要硬的,也需要软的,就算后世也是如此,这时民人更不会白白放跑故旧渠道。
荆娘喝完这杯酒,示人以空杯,却声如蚊蚋道:“他们求我,我就要留?哪天就嫁出去给你看看。”
周旭同样压低了声音:“呵呵,是上午喝怕了吧?阿姊若肯求我一声,我就全替阿姊喝了。”
“哼……”
荆娘宁愿这样喝下去,但等她们各自喝得微熏,随后再有进酒,周旭就亲为她们挡下。
大伙儿一看真实目标上来了,进过酒的懊恼,没进过的赶紧冲上,一杯杯酒不说是糖衣炮弹,也是一支支利箭准确‘中的’。
饶是周旭前世酒精考验,也架不住这世身体极少喝酒,到结束时就半醉地卧在芈雅怀里,对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芈雅有点诧异,还是听话地作主宣布道:“旭公子不胜酒力,明日还有要事,诸位也请早回休息。”
这‘醉卧美人膝’的一幕,是周旭临时为新附楚人而设计,当即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就有机灵的趁最后一点时间,上前对临席的芈娴祝酒,祝词曰:“其庄而淑者,莫非女士乎,前番多赖楚芈夫人正义相助,使我等脱离公子信之魔爪,为此义举还请满饮此杯。”
芈娴以湘竹扇遮面,仰首饮毕,示众以空杯。
“好!”
“夫人姿仪非凡!”
“彩!”
哄然叫好声中连喝了十杯,芈娴还能勉强颔首为礼,她此刻云鬓乌黑,一身缟素相映,显得分外雍容美丽。
但在湘竹扇的遮掩下,她却俏脸酡红,一双凤目醉中不时偷看临席……那夜湖畔凉亭,与其临榻同眠时,为何不见他如此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