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杉如锥塔,苍翠的绿荫笼罩下,气氛有些沉凝,有些人就看向周旭。
葛公子大是挠头,也看着周旭:“从来没下过这么大这么久的雨,这么好的诛杀时机怎能错过?小绵大夫连下雨都能算到,一定有办法的!”
周旭却招呼大伙都坐下,八个队正、三个百夫长几乎促膝而坐,围成了紧密的一圈。
周旭自己也扶着金剑坐下,点头赞许道:“无妨,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拖延其觅食的建议很有用,为大伙可是解决了大难题。”
葛公子洋洋得意起来,鼻子翘得老高,旁边周英几个又羡慕又想笑,脸色憋得要内伤。
周旭扫了一眼周围,将众人表情收在眼中,都是接受能力强的年轻人,四十三岁的剑叔也是不拘一格,相比那些抗命的老百夫长而言,能有这一副班底就很幸运了。
“周英你这家伙,想笑你就笑出来,但笑完了你也得说说你的建议!”
“啊!”弓队队正周英的脸色一下苦了下来,“我就想,预设一个埋伏圈不够,能不能多预设几个……”
旁边百夫长熊岸也飞快寻思起来,芈娴从母族带来许多族弟,唯独看重他一个,就是他为人稳重又肯动脑子。
周旭对手下也算有了解,但有心通过这此秋狩培养他们,就一个个地问过去。
年轻的队正们总觉别人建议好笑,但轮到自己发言,在众目睽睽下都涨红了脸,答的稀里糊涂。
周旭只是微笑,问完一个就鼓励一个,就算其建议缺乏可操作性,也点评其创意,并说明不采纳的现实难度所在。
剑叔在一旁抚须点头,笑看年轻人被认同的激动表现,他自己就谦让地说了一句:“属下的建议已经说过了,唯请小绵大夫决断。”
周旭点点头,为了不打击众人,他特意问了一圈从另一边返回来,将熊岸放在最后:“熊岸我看你很有收获的样子,你来说说。”
熊岸就长跪而起,直起腰身道:“各位伙伴,我在家乡见过猎人入荆山,为防止迷路不返,都沿路作标记,岸就想能不能反过来,先遣队作标记引导后队主力。”
“熊岸你的建议也很有用,待会你就下去组织辎重队制作标记,要醒目又轻便的,具体你自己来衡量。”
“现在轮到旭自己了。”
周旭看了一圈周围,也直起腰身道:“怎么组成箭阵,旭有一物曰鸣镝,诸位管事所配的竹哨都在,可绑在箭上,使善劲射之士疾射之,声啸所向,即箭雨覆盖所向!可以将地形的劣势压到最小,反应速度提至最快!”
周旭说着看了眼草地上,密密麻麻休息的人群中,无论是什长还是伍长,管事们都用红绳串了挂在胸口,这已不仅是工作用具,还是他们参与稻子抢收的‘勋章’!
除了葛公子与剑叔没有,百夫长熊岸与八位队正都取出竹哨,看看这不起眼的小事物,存思片刻后,他们再看周旭的目光已经惊为天人:“小绵大夫你……难道七日前就想到这步?”
“别把旭想成妖怪,旭只是听说过冒顿鸣镝杀妻的故事,可见能训练成本能。”周旭看众人茫然目光,忽然想起来这是数百年后的事情,赶紧转开话题,“旭还有一法,大队一至即举烽火为号,十里可见,墨卫举火相应靠近即可。”
这些基层军官常与周旭接触,听多了层出不穷的小故事,但私下里交流从没谁听过类似的,人人都已经免疫地不信。
葛公子更是戏谑地问:“这又是何人发明?”
“旭也忘记了,可能是中原的法子。”周旭总不能说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好苦笑着搪塞过去,“不说这个,最后让灵兽明知危险还要钻进来,只有从两方面入手,胡萝卜和大棒……哦,是诱之以利,迫之以势,旭有一计……”
大伙听得面色渐渐古怪,相互交流目光,只道此计好阴险啊……可千万别被小绵大夫惦记上。
“你们都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
周旭狐疑地看了队正们一眼,挥手让他们下去组织安排,却又对剩下的百夫长叮嘱道:“阻诱的任务事关重大,我和剑叔都要加入先遣军,已经和他们说过,葛公子为正,熊岸为副,在明天日落前,你们要保证主力安全准时到达。”
“属下遵命!”
队正传什长,什长传伍长,伍长传士卒,兵分两路的决定很快就为全军所知。
片刻后,竹哨声此起彼伏。
百夫长也回到草地上,休息的士卒们私语声止,纷纷站起来,一齐望向他们的首领。
周旭面对这一双双期待目光,只从地上拔出金剑,高高举起一晃。
阳光自东照在剑上,反射的金色寒光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队正与百夫长却是不解,这又是哪一出?没安排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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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塔般的高大秃杉下,只有一个黑色人影挺立。
金剑往身后林中一挥,一座古老宗祠在林间隐现,大声的询问传来:“你们都认得这里吗?后来的新人,有不知道的,可以问问旁边的老人!”
数百名士卒一阵交头接耳,最后杂声平息,纷纷回应道:“是宗祠!”
“没错,是宗祠!可你们都知道,这里面祭祀何物?”
底下又一阵交头接耳,这回答案五花八门——灵位、祭坛、泥像、酋首……
“你们年纪大的多有知道,但很多年轻人都没进来过,我来告诉你们,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泥土!一块手掌大的泥土!”
老卒们抚须长笑:“没错,那是社土!”
年轻的士卒们都听得诧异:“社土是什么土?”
老卒们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斥:“叫你们多来看看,就是不听!社土是从几千里外中原带来的,是穆天子在大河边上,亲手分给昭伯的封权之物,传说是大禹治水时候留下的宝土!”
中原,大河……弓士们晕乎乎的。
楚剑士们听到‘中原’不以为意,听到‘穆天子’时稍有敬畏,直到听说是‘大禹治水所遗’时那个震惊。
最后生出一种荣耀来——禹定九州山水,也有他们祖先的追随啊!
所有人都敬畏地望向那古老的宗祠。
就连老卒们目光也变得疑惑,这个曾经熟悉的建筑,此刻却从每一块砖石中透出别样味道。
这时,只见金光开始向林中移动,声音不急不缓:“历代绵伯,以剑弓开启山林,入山前必亲入祠祷祝,非为寄生死于鬼神,是存众志于社土!”
四百多道目光都不由跟随着那金光。
“今日,周旭欲诛除灵兽之害,引族众来此,大伙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见证!”
所有士卒都挺起胸膛。
“我周旭,绵武伯之子,于此携众继承祖辈遗志,历代先伯,历代在秋狩中阵亡的英灵们,你们看到了吗!”
队正们与百夫长们脸色大变,这是要……
“若使众志成城,天地必有所应!!!”
在各种期待、惊疑、担心的目光中,渺小的黑色身影没入宗祠。
……
半晌无声,众人们正要气沮之时。
昂——一声龙吟!
山林震动,声传四野,及于高山另一头的绵城,惊起漫天群鸟。
宝蓝色的天空中,数以千万计的各色羽翼翱翔,绵延十里,隐约形似了一只巨大的眼睛,旭日的金光就是眼睛的瞳仁。
“那是龙的声音,老家伙我当年还是小兵的时候听闻过一次!”
“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啊,真有所应!”
在场的士卒们纷扰之后,都望天不语,透过那只‘眼睛’,似乎真有烈士的目光在与他们对望。
士气不由高涨而质变,一种血脉的共鸣在每个人的体内潮涌,包括楚人在内。
楚风浪漫,民俗中从来不乏对神话的向往。
一个个都想起了先辈追随楚子,筚路蓝缕,以剑弓开启山林的传奇,想不到他们也有参与的一天。
这一刻众志成城,此役必将成功!
……
“这是破邪军势的反应!”
老墨卫们血脉沸腾,身上破邪军势突然高涨,成倍成倍的,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样规模的感召,只有大型国祭才会有的啊……不过他们的血脉之力还不稳定,需要一次大型献捷后才可运用自如。”
这五十多老卒相互交流过后,还是忍不住一个个扳着士卒们查看,最后面面相觑。
“就算是墨卫预备役,除去我等,在场可是有三百六十多人啊!”
“要是绵城留守的五百戈士也在就好了!”
“你就贪心不足吧,当年先伯手下也只有两个超编队,一百二十人就足以扫灭所有异兽灵兽妖兽!绵伯江现在手下百人都凑不满,还是军势全失的墨卫,那也配叫墨卫?”
“那是,国祭每次也有人数限定的,最低要有一队,最高要按封爵来,话说是多少来着?你们有谁记着的?”
“男祭二十五,子祭五十人,伯祭一百人,候祭二百人,公祭四百人,王祭八百人,都是一辈子才一次的机会……绵伯江可就是多祭祀了二十人,导致祭祀失败,堂堂伯爵连子男都不如,才沦为笑柄的!”
“先伯那是积蓄民力十年,才敢祭出二甲子数,为的就是对付当时妖龙!周江小儿即位才几年?所图何事?也敢胡乱效仿,话说回来,小绵大夫可真是,真是……”
这时没有逆天之说,就有老卒接口道:“六甲子数,这是要屠龙啊!”
剑叔正好巡视过来,哈哈大笑道:“现在哪有龙可屠?这是要造反……”
众人一惊,话题就此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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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息时间之前,周旭在宗祠祭坛前。
四方祭坛上,社土崩散,息壤早己被周旭取走,让桃核消化掉了。
目光内视,青色的息壤神殿里,极乐天女赤身裸体,婴儿似的蜷缩在粉瘴中,睡梦中犹自无声垂泪。
她以神魂脱离肉体已经有九日,纵然修为了得,体质也已经到了极限,虚空中那一丝联系的影响下,让她神魂一日一日地虚弱下来。
从昨天夜里,极乐天女开始求饶、喊闹、痛骂、诅咒……
但周旭暂时锁闭了桃核的诸般孔洞,根本不理会她。
一整夜折腾下来,当极乐天女意识到这点,她开始相信周旭是要彻底炼化她,死亡的恐惧就如潮水般涌上。
意志的支点无存,精神防线就在潮水中彻底垮塌,她开始嘤嘤哭泣。
极乐天女只以为周旭不在,却不知道只要周旭愿意,随时都能监视她身上每一处细节,神情的每一点变化。
终于在早晨之时,她九日来第一次昏睡过去。
极乐天女九日来拼命隐藏的那一丝联系,也暴露在桃核的青光监察下,就如一对蚌壳打开,暴露出雪白娇嫩的肉芽。
周旭看了眼她虚弱模样,回头看了眼祠外,就是主峰方向吧……
“流程总算是走完了,今晚可以和她谈谈人生、理想什么的。”
周旭失笑摇头,再度将手按在四方祭坛。
上一次就觉察到里面是空的,这种共震原理的扩音设计,就是他曾听到龙吟异声的缘故。
“装神弄鬼都是吓唬人的,现在我来借用一下……”
胸膛内青质桃核一震,一丝龙气凝聚,特殊规律的昂然震动,顺着周旭的手传到祭坛上,祭坛如音箱一样震动。
昂——一声龙吟!
“只为脱离主力后,让大部队能凝聚一心而及时接应,我真是用心良苦啊!”
周旭叹息一声出来,有点恶作剧的狡猾得意……然后他望着天空呆住,这又是什么情况?
宝石一样明净的天蓝上,鸟群汇聚起来的巨大‘眼睛’,气流在‘瞳孔’内搅动,光线为之扭曲,非常精确地聚焦在宗祠门口。
似是一种远古的视线,正凝视着周旭,使他心神一震。
周旭低头一看,奇异光线的焦点恰好落在心口,青质桃核在胸膛里发烫,疯狂地吸收着庞然灵气,一丝龙气在心口一显,凝聚出了虬龙的雏形。
金色光辉的焦点散开,虬龙又隐没不见。
周旭再度抬头时,鸟群正开始散开,‘瞳孔’的曲度发生变化,那种被凝视着的错觉不再。
“这只是巧合吧?”
周旭喃喃着,按住降温下来的心口,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大步向众人走去:“既已存众志于社土,整队,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