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地跑下楼,昨日夜中下了雨地上还满是积水,一下子便湿了他的鞋履。
找不到娘亲,他本是要找青衣的,却看见大开的海棠花洞门外面,冉花遥呆呆地站在那里,衣衫寒薄,衬着凋谢了满地的红色虞美人愈发的萧索孤荒。
夜里的时分她就开始不安起来,才坐着隔窗听外面的风雨。
“娘亲……”
不过只是花落了而已。待花期将至,也终究是要落的。她心里如是说服自己,拉起冉亦辰的手往对面的宅子走去。
“娘亲不要伤心,明年还会在开的。”
小小的人儿好像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居然也有模有样地安慰起她了,叫冉花遥心中一动,不由湿了眼角。
是啊,明年还会再开的,
园子里落了一地的桃花也一样,明年也是还会开的。
明年。
明年……
他也说过待明年花开好了,再折一朵花给她的。可已经多少个明年过去,花开了又谢,他却不在了,他的承诺也不在了……
冉花遥突然一个趔趄,吓的冉亦辰又急急地唤了她一声“娘亲”。
冉花遥摸了摸他的额发,勉强笑了笑,拉着他转身往外走去。可才走到了几步,她便突然就想起了身来,竟连拉着冉亦辰的手也送了,头也不回地往内宅跑去。
“娘亲?娘亲!”
冉亦辰起初还未回过神来,待冉花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小跑着追上去。
他是在那间冉花遥放了黑漆奁盒的屋子里找到她的。屋子里一片狼藉,之前看见的精美的物件家具不是不见了就是打碎了在地上;那个雕了花的柜子还在,只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叠的整齐的衣物,也没有了娘亲宝贝的奁盒;而他的娘亲此时就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青衣做了早餐便上楼去伺候二人起身,房门敞开着,房内却空无一人。她正纳闷着,便听见冉亦辰嚎啕大哭的声音传来,走到楼下,才见他抹着眼泪一身泥泞地从海棠花洞门外走来,口中亦稀里糊涂地叫喊着什么。
“哎呀!”青衣赶紧上前抱他在怀里,“亦辰乖,不哭了。告诉青姨发生什么事了。不哭不哭啦。”
“娘、娘亲……娘亲在地上……”他仍旧大哭着,有些语无伦次。
青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中一急,又问:“什么娘亲在地上?你娘亲人呢?”
冉亦辰伸手指了指海棠花洞门外头,又扑进青衣怀里大哭起来,口中喊着要娘亲,青衣却一下子面色惨白。
隔壁的宅子好似昨日夜里入了盗贼,被洗劫一空。
对众人来说,那里本就是一处禁地,轻易不敢说起。可人都已经不再了,留着一座空荡荡的宅子也无计可施,徒增伤感而已。此时被偷盗了,或许反倒落个清静,正好让她与过往做个干脆了断。她此时虽然难过,往后必定也是会好起来的。
大人们守在冉花遥的房门外沉默不语,冉亦辰被抱在冉昭明怀中,却突然张口:“娘亲的奁盒也被偷了。”
不说不打紧,他如此一说,众人便就更加沉默了。
她的奁盒,谁人不晓?
那里装着什么除了冉亦辰和小顾善,谁也没有仔细看过,却谁都知道,里面装着的是她半生的回忆和全部的念想。
冉佑之开了门走出来,许久才看着冉昭明轻轻叫了一声“爹爹”,声音嘶哑带着些哽咽。
冉佑之说,妹妹又将自己锁了进去,无药可解,生死便只在她一念之间。
过了大半月,冉花遥果真依旧缠绵病榻。
那时分她的开朗真是像极了回光返照,众人不敢想,更不敢说,心里却清楚得很:时间是疗伤良药。新的愉快总有一天能取代旧的悲苦,而冉花遥也终究能够逃出那一段阴霾,让冉亦辰陪着她走下去。可是谁都没有看透,旧伤好了会留下旧疤,看着不痛了,却已在心里刻下阴影,积久便又成了新伤,一招致命。
百里明月同冉昭明一同入了院子里来,走到门口,冉昭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朝着百里明月摆摆手让她进去,自己却转了身抬头看屋檐外头破晴了的天阳光明媚,不说话。
“明月。”
还未等百里明月撩开纱帐,便听得里面有人低声说话,嘶哑难听。一愣,赶紧走进去,果然见她睁开着眼睛望着她。
“丫丫头,你刚才……可是叫我了?”她握紧了她伸出在被子外面的手,话还没说来,眼泪便已先一步滚落下来。
“明月。”她又唤了一声,接着便听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并非没有生念。我还有苏芳要照顾,他还这么小,又这么懂事……”
“那你便好好活下去呀!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成家立业,看着他孝顺在你身边陪你到老。”
“可是明月……我胸口疼的厉害,怎么也忍不住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我不够虔诚才遭如此罪业,所以日日潜心抄佛经,戒酒肉,忌荤腥。我已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连苏云锦也离开我了,为什么还要把我仅存的念想也再走?那天也是,我不知怎么想的,就把盒子放进那里去了。什么都没了,好像注定了要我一生如此一般。我知错了呀,我都已经知错了……”
百里明月看着她呜呜哭出声来,心中顿时如堵了千万的泥沙,又重又痛,只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着她“丫头别说了,别说了”。
冉昭明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突然间便有些站不下去了,脚步匆匆地往外头走去。
正巧顾常进来,道:“大人,有客登门,公子正在花厅里应对,请大人赶紧过去。”
“什么人?”
“是小公子领来的。”
冉昭明微微皱了皱眉,便赶紧往前面走去。
此时冉佑之确实正陪坐在花厅里,却已经有些招架不住,暗暗摸了摸额头的汗;冉亦辰则靠在来人的膝上撅着嘴怪他撒了谎,却又始终赖着不起来。
冉昭明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冉佑之顿时眼睛一亮,赶紧让出位子来给爹爹冉昭明,冉亦辰却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般,还在责怪那人:“你说是想请我小舅舅给你治伤风我才带你进来的,如今你怎么能说要娶我娘亲呢?我娘亲心里有我爹爹的,不会喜欢你!”
“那你说,你爹爹是谁?”
冉亦辰被他这么一问顿时哑口无言,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冉昭明听在耳中却极少地竟与冉佑之一般吃了好大一惊。
只因眼前的公子模样不过弱冠年纪,看他衣着又像是富家子弟,怎的会有求娶自家女儿的念头?
见冉昭明入座,那人便搂着冉亦辰站了起来,行了一礼。
“公子不必客气,快快请坐。”
那人便又答了谢,端正坐下,又将冉亦辰抱到膝上。
冉昭明看在眼中却不作声色,问:“听说公子是为求亲而来,敢问是哪里人士,年方多少,家中还有何人?”
“都城人士,今年二十有八,父母早逝,家中只我一人。”
听他自己说有二十八岁,冉昭明也好,冉佑之也好,就是向来缺乏表情的顾常也微微一愣。冉昭明又要开口问什么,青衣正好泡了茶端上来,见来的客人竟是冉亦辰口中的“美人哥哥”亦是有些惊讶,但也立马便笑着奉上了茶水点心,道:“往日里多谢公子对我家亦辰的照顾了。不知是您来了,多有怠慢,还望公子见谅。”
青衣一直在厨房忙着,尚且不知道他来提亲的事,便只是说说客套话,却又一次惹得在场的另外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这就是“美人哥哥”?!
待冉昭明再一次问起他求亲的缘由后,便轮到青衣瞠目结舌了。
冉昭明沉思了片刻,道:“小女常年身体有恙,尚不知今后如何。何况还带着亦辰,公子难道不在意?”
“我甚是喜欢亦辰,现今又听闻冉小姐便是当年飞天舞坊的虞美人虞姑娘,早就倾心多年,还望大人成全。”
“公子心意,冉某感激不尽,也多谢常日里对我孙儿的照顾。只婚娶一事并非我能做主,还要问过我小女意思才能算数。”话虽这么说着,但不知冉昭明,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在心里为他惋惜了起来,因为料定冉花遥决计不会点头答应。
“如此,便有劳大人了。”
冉昭明点点头,就让青衣去后院把话带给冉花遥。青衣正要走,却又被那公子叫住。
“此次来的匆忙,多有唐突冒犯。我备了一些礼,只这一样还劳烦代为转交。若是小姐答应,余下的我便亲自奉上。”
青衣对他印象甚好,虽然有些可惜,但还是笑着接过,往里院走去。
百里明月还在劝导着冉花遥,她此时已经转身向着里面不再看她,也不知是何表情。
青衣不知她已经开口过话,此时心里只记挂着前面花厅的公子,便将他上门求亲的事说与了二人听。
百里明月听后也是大大震惊了一回,冉花遥却并无动静。
“阿遥,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又如何?石头还能开出花来?你就当她是摇头了,出去拒看那公子吧。”
青衣想想也是,便长叹了一口气,临走前又道:“这是那公子送给阿遥的,如何是好?还说备了其他礼物,若是阿遥同意,他便亲自拿来。”
百里明月随手接过盒子打开来看了看,道:“既是要拒绝人家,又怎好再收人家东西。只可惜往后亦辰再同他出门,便有些尴尬……”
话说到一半,她却突然停了下来,惊呼:“丫头……丫头!你快看看这是什么?!”
冉花遥被她扳过身子来,便只好睁眼去看,迷迷糊糊的眼中,逆光里,竟是一只红色花瓣的虞美人发簪,做工精巧,晶莹剔透,露出一丝淡淡的裂痕轻易不可见。
她颤着手接过,仔细拿在手中查看,突然便掀了被子下床来,甚至连鞋都未来得及穿便已经奔下楼去。青衣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待回过神来,见百里明月也已不在,便也赶紧追了上去。
那时分他就坐在花厅的椅子上,面容带笑,冉亦辰坐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喝着杯中的茶。
见到冉花遥这般模样便闯进花厅里来,众人不由倒吸一口气,还未开口,就听见她哑着声音唤了一声:“苏芳?”
冉亦辰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方才确实是自家娘亲开口说了话,抱着他的人便已经应了话,答:“是。”
冉花遥胸口一滞,直直地站在原地,抿了抿嘴,许久才又道:“苏云锦?”
冉亦辰从他身上爬下来要去寻冉花遥,厅中的其他人多年后的今天再听到这个名字,则又是一惊。
然后看着他徐徐站起身来,笑了笑,再答:“是我。冉姑娘。”
—完—
终于写完了,顿时一身轻松。或许会有番外。感谢多年来大家对我的支持与包容。我是一个又懒惰又会拖延的作者,但一定会把故事认真写完,虽然稍稍拖沓冗长。苏云锦这个角色,或许我笔力有限,没能够完美地将他描画出来,但是离我心中的那个模样也相去不远,能写到今天,已是十分欣慰。接下来便会开始新的故事,还请大家多多关注,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