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花遥不曾作想,自己真被人群冲个去。待够不着哥哥的手,看不见哥哥的身影,心中才刹那间填满了恐慌。她不曾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中间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在惊慌之余她甚至没有了之前偷偷喝酒的胆量在陌生的人群里呼喊,只愣愣地看着周围不断移转的光影变化与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脸。
她也不知道自己夹在这样五彩斑斓的衣袂间走了多远,只知道最后停在了一处杨柳树下,树上挂着灯,长长地垂着七彩丝绦,混在杨柳枝里头,杨柳枝垂到了水里,连着天上的月明。有个人站在树下,执着花,扶住被推出人群的她。那人道:“小姑娘,你可还好?”
冉花遥浑浑噩噩地道了声谢,抬起头来便呆了。她只记得那人长的好模样,比哥哥要好看,以后兴许连熙久和爹爹也要被比下去的。只是任她怎般回想,却始终都没有想起那日牡丹花会的柳色灯影中见过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她只记得,望了一眼她便低下了头去不敢再看他,然后便看见了他手中拈着的花。冉花遥一时又愕了,只因那花在她的几回重梦里开得铺天盖地。
“这是什么花?”
“虞美人。”
冉花遥细细地看着,直到那人将花塞入她的手中,待她回过神来再抬头去看他,那人却早已消失在花会的灯火阑珊里。
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见人群稀疏的街道上冉佑之提着一盏空心灯笼从远处奔来,弯着腰站在她面前喘着气,额头上印出薄汗来。原来,这牡丹花会已落幕了。
又过了一年,已经是二月末的时光。
江南冬暖,岁暮也不曾下几片雪来,到了这年年初却像模像样地下了一场。院子里头积了薄薄的雪,瓦楞上的已经化尽了,在明媚的阳光里滴下水来。正值乍暖还寒时候,冉花遥依旧喝着她的酒,抄着她的佛经,每日便这么优哉游哉地过。
这几日,冉花遥也不知为何,日常默许了她喝酒的冉佑之居然时不时的便会提起让她戒了酒的胡话。问他,也不作答,直到冉昭明披着裘衣走进来,带落了雕花漏窗下枯树枝上的残雪。那时候,冉花遥正喝着烫过的酒同冉佑之说着话。
冉佑之本就心虚,不敢看着冉花遥,她说什么他便只顾点头道是。不经意间竟看见冉昭明进了院子来,心下大骇,脸色也有些泛白。
冉花遥见他突然如此,转头望去,见是冉昭明来了,才知晓了这几日冉佑之形态异常的缘由。一脚踏在冉佑之的脚背上,微微撅着嘴问:“哥哥,你同爹爹说了什么?”
“我……爹爹欲给你找个识字先生,我便把你抄佛经的事说与了爹爹听,没想到今日他果真来了。不过妹妹放心,你偷偷喝酒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说完,他又见冉花遥手中依旧拿着酒瓶,心中又是一紧,“妹妹,快把酒藏起来!爹爹会说的。”
“这是金满楼的画眉,就你闻不到酒香。”说完便淡淡一笑,将白玉瓶中的酒仰首饮尽,直叫冉佑之看得瞠目结舌。
这妹妹,也忒胆大了些……
果然,冉昭明进到院子里就皱起了眉头,抬头见楼上兄妹二人齐齐望下来,便撩了袍子登上楼去。
“哪来的酒香?”
二人还未唤一声“爹爹”,便听得他这般问开了。
冉佑之自然不敢说话,想要站起身来,却碍着被冉花遥踩住了脚只得坐在原地不动。冉花遥偷笑着看了他一眼才暗下收回了脚,答:“是阿遥喝的酒。”
“阿遥一个姑娘家,怎的喝起酒来,成什么样子?”冉昭明听后眉宇锁得更深,又望向不说话的冉佑之,言辞颇厉,“还有你。你早该知晓了的,却瞒着我不说。”
冉佑之慌忙站起身来,却仍旧不出声,垂着头站到一旁。
冉花遥上前将冉昭明拉过来坐到椅子上,又将红泥的小火炉往他身边推了推。
“此事确实不干哥哥的事,是阿遥自己要喝,且让哥哥好生瞒着的。”
冉昭明一想便也明了:自阿遥醒来,那小子便宠她的很,哪有本事管住她?不被她拎来拎去已算不错。也罢,如今她这般能跑能跳的,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若她喜欢便由着她去罢。
“那阿遥缘何要喝酒?”
“小酌怡情,况冬日里正好借酒暖身。”
年纪太小,又是女孩家,喝酒总是不好,但她这般说倒也无可厚非。冉昭明心想。
“听佑之说,阿遥在抄佛经?”
“是的。”
“只我不晓,阿遥既然抄着佛经,又怎可喝酒?”
“阿遥本就是俗世中人又怎能以佛门戒律约束自己?平日里阿遥也是吃肉的,与喝酒也差不去多少。”冉花遥答道,想了想,又说,“况且阿遥听人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说的应也是这么一回事。”
冉花遥说出这番话,冉佑之以为冉昭明是要动怒的,却不想,他听后却哈哈一笑,道:“阿遥做错了事,倒也会诡辩。”
冉花遥笑了笑,不作答。冉佑之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此事便算过了。
冉昭明说着要去看冉花遥抄的佛经,转头,却见她桌案上堆的不是经书,却是一团团已经着了墨的纸。以为这便是冉花遥抄的佛经,展开一看却见上面圈圈点点,也不知道画的什么东西。转头向冉花遥询问而去,倒看见了她眉头紧锁的模样。
冉佑之看了看冉花遥,再看看冉佑之,只知道那日牡丹花会后,妹妹便突然对画画生了兴趣,却也没见她画出什么来。
“这又是什么?”
冉花遥抿了抿嘴,最终低着声音道:“是阿遥画的画。”
冉昭明也一愣,笑出声来:“佑之说阿遥写得一手好字,反正我是还没瞧见。我也姑且不问阿遥怎么识的字,又怎么写得好字,总之这画画上,是当真看不出半个‘好’字的。”
“阿遥日日琢磨,始终都不得其道。”
“阿遥无甚基础,自然不得其道。日后阿遥便跟在我身边慢慢学吧。”冉佑之将那展开的纸小心地放回桌案上,又拿镇纸好生压住,再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冉佑之将人送到楼道口,折回来却听见冉花遥自言自语般说着,只怕来不及了。
一时好奇,他便问出口来:“妹妹,什么来不及了?”
冉花遥在椅子上坐着,呆呆地看着一桌的纸团,听见他问,才转过头来望着他。
冉佑之以为她此时不说话,便是不想说与他听了的,却不想,不过片刻功夫就听见她说了起来,像是深思熟虑又几番心底挣扎过了一般。
“哥哥可还记得去年牡丹花会那日的事?”
冉佑之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哥哥也一定记得,那日有人送了一朵花与我?”
这个他倒是记得清楚。
那日与冉花遥走散,他心中怕的要死,却鬼使神差的竟没忘了答应买给她的灯笼。于是就傻呆呆地提着灯笼在人群中挤进挤出,被挤进被挤出,好不容易人潮退却,才看见了同样傻呆呆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的冉花遥。所幸,如今那盏灯笼还好好地挂在冉花遥的房中,今年元夕那日夜她更是没有跟着去看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不绝的百里灯火,倒是拿着他赠与的灯笼点了蜡烛独自在院子中玩到了大半夜,这让他甚感安慰。
回想那时候,她的手中确实拈一朵花,那花瓣在灯下略显剔透,显出薄红的颜色来。回府的路上他也曾问过她,她只道,这花叫做虞美人,是送花的哥哥送的。
花,自然是送花之人送的。冉佑之却没有反驳,只知晓了那送花人是个陌生少年,此外再无听她说起什么。
恍惚中,又听得冉花遥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我死而复生,府中的人自然不会说什么,可府外的人恐怕早已将我编入怪力乱神之说。何况,至今我都记不起去年牡丹花会送我花的那人究竟生的如何模样,又譬如我自己也不知晓,为何能识字,又为何能写得好字。如此一想,便几乎要怀疑那日里我是否真的遇见了那么一个人,送了我一朵花,说是叫虞美人来着。”
冉佑之至此才明白,妹妹原来还有这样的心思。许是知道了外面的流言,才不敢将此事告知书画一绝的爹爹知晓,怕爹爹也要生出疑心来。
此般一想,心中便顿生了酸意。妹妹不知,她如今大好了,他同爹爹高兴还来不及。
冉花遥轻叹了口气,将桌案上镇着的那张纸团起来同其余的纸团一起拾了扔进纸篓里,又看着那纸篓中的纸团发呆。
“我拼命地想,那人究竟生的怎样一张脸,我想把他画下来,可到如今连那朵花的样子也画不出。”说到这里,冉花遥心中也不由一慌,仿佛真若自己所说的那般,那日里压根就不曾见过什么人,可明明、明明……“如今爹爹也答应教我画画,怕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此处,冉花遥也依旧没说究竟什么来不及,但冉佑之却依稀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心中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今年的牡丹花会也快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