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天便是九月初九,辩经会的日子。
冉花遥闲来无事,便独自坐在院中晒着日头,等着苏云锦换了衣裳一同去见那不空寺的主持。此时节,小方诸山上秋光熠熠,她一低头便看见脚边的白色丝石竹丛里伸出橙红色的花来,大而妖艳如芍药。循着它的枝茎望过去,原来是重瓣的日落顺着西厢的墙角而生,斜下一枝来穿过了丛丛的丝石竹垂到了她的脚下。
扶桑。
苏云锦曾有一次说起过苏桑,在冉花遥说起那年牡丹花会的时候。他说重瓣的扶桑似牡丹,类芍药,花开大而艳丽,如霓裳舞衣;生碧绿的萼,吐鹅黄的雄蕊,红色的雌蕊。她也曾想象过,扶桑该是长的什么模样,却原来是这般模样。
名为日落,却开在了清晨。
冉花遥一心觉得好看,便弯下腰摘了一朵侧着头别在了发间。
“姑娘可知,这是什么花?”
正当她满心欢喜地整理着发间的花饰,有声音突然想起在身后,转身却不见那如同鬼魅一般的说话人。
冉花遥四下环顾,东西厢相向,黄墙黛瓦,朱漆兰画,清秋日影光斜,再不闻人声,不见人迹。
“方才是谁在说话?”冉花遥皱了眉问,无人应答。
“冉姑娘?”
苏云锦带着崔九从房中出来,却见冉花遥呆呆站着望着东厢那处,发间别了一朵橙红色的扶桑日落。他唤了她一声,她才转过头来望着他,叫他“苏云锦”。
“冉姑娘在看什么?”
冉花遥摇摇头,欲言又止,舒展了眉宇,答:“没什么。”
三人便这般去见那不空寺的主持。
不空寺的主持法号无色,八十有余,光头白须,红色金丝袈裟。
许是见过了苏云锦的缘故,今日便与他熟络好许,见了面便做手势请苏云锦入内。转身时分却看见站于苏云锦身后的冉花遥,不知为何缘由也望着她许久,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竟也邀她入内。
冉花遥一愣,人已经被转过身来笑看着她的苏云锦牵着手拉了进去,只留崔九一人无声地守在禅房外面。
禅房中甚是空旷,却无雕花门窗,宽广大床,只底下砌了石砖的矮榻、褐色的黑木柜子、古旧的茶几、暗黄色的坐垫和此时正升起青烟的铜色香炉。淡淡的烟雾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像是檀香,又像是别的什么香。
无色请他们坐下在窗前,又从柜中取出一套茶具,待小和尚送来开水便曲腿坐下来沏了茶递到二人面前。
“姑娘是哪里人?”
冉花遥跪坐在垫子上,没想到那无色一开口便是问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苏云锦。他也正巧望过来,便朝着她微微一笑,温润如玉。佛有三十二相,阿难有三十相,此时候苏云锦便有刚刚好的一十三相,不多,也不少,既不庄严,也非英武;眉如春山,眼如秋水,睫如画扇,高鼻梁,纤长指,却正好是冉花遥中意的模样,在她欣喜爱乐之心里成为她的“十三种好”。
冉花遥回神,转过头来望着无色,答:“江南的栖水镇。”
“栖水镇……”无色兀自轻轻念了一句,捋了捋胡须,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有些浑浊的双目便愈发的模糊起来,随后又道,“那里该是有一座花园桥的,不知如今可还在。”
花园桥。
冉花遥低头想了想,道:“白玉的桥身,百花图案的雕栏,望柱上有莲花座。”
“哦,就是它。”无色点头大笑,又问,“果真还在啊……”
“在的。”
苏云锦在一旁喝着茶,突然也问他:“大师去过栖水镇?”
“年少时去过,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如今却时常在梦中记起。”他这般说着,又问,“姑娘此番怎也来了小方诸山?”
“我陪着苏云锦来的。”
“姑娘本不想来?”
“我原本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小方诸山,更不知小方诸山里有座不空寺,又哪里说得上是想还是不想?来了便是来了,想也来,不想也来,结果还是来了。”她如是说,心中却还留了半句未敢讲出口来:若是陪着苏云锦,哪里都是想去的。
无色突然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道:“姑娘好悟性,不入空门着实可惜了。”
冉花遥不做声,苏云锦却微微一笑,心中念道:她不入魔道便已是大幸,大师还是莫指望她入你空门了。
见冉花遥不应答,无色便笑笑,又望向苏云锦,问:“锦云公子也是为了偲芳而来?”
“是。”
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在桌案上,杯口在日光下晃着微弱的翠绿色光环。
“仙师本是为了弘扬佛法参悟禅意而立下的辩经会,而因众生平等也才允准了外人参加,却不想仅仅只为提升辩经趣味的偲芳倒成了世间人人争夺的宝贝,从而纷争杀戮不绝,罪过罪过。”无色合掌念了几句经文,又望了一眼苏云锦,叹下一口气,“若是叫你拿去便是最好,免得再生是非,造成更大的罪业。怕只怕……众路来势汹汹。”
“命中自有定数,得之我幸。”
无色沉默下来,冉花遥突然问:“偲芳不是一支曲子么?怎么那么多人想要得到它?”
无色一愣,转过头来看看她,似是不解。冉花遥也觉得好奇,便望向苏云锦。只见他听完后不禁笑出声来,又摇摇头。
“不是曲谱?”
这时候无色也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究竟是谁同姑娘说,那偲芳是一支曲的?”
冉花遥皱皱眉,又看着苏云锦,他却道:“我可没有这般告诉冉姑娘,只问她‘可想听一听这偲芳曲’。冉姑娘率真可爱,便当真了。”
“确实率真可爱。”无色慢慢停下来,道,“只这‘偲芳’不是一支曲子,而是一颗救命丹。”
偲芳,十年才起一炉,十年才制得一颗,便成了这人人争抢的宝物,静静地在风起云涌的世间掀起一波狂澜。
也因着偲芳,白日里又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从他们三人自不空寺的禅院出来便一路望着他们。他们有的眼中深幽,有的目泛精光,冉花遥有些不敢与他们对视,心想:这便是江湖了。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跟着苏云锦踏入了这潭天涯水。
颜慕抱臂站在人群中,看着冉花遥随着苏云锦不紧不慢地走出禅院,又垂了眼帘转身离开。
还有两天就是辩经会的日子。
晚饭后冉花遥赖在苏云锦的房中不肯离去,同他一起坐在窗台口下棋。
崔九一边铺着被子,一边向冉花遥挤眉弄眼。奈何冉花遥专心下棋无暇顾及周遭,偶尔抬起眼来也只是看着苏云锦。这便让崔九心中烦忧:那冉姑娘怎的这般没有眼力劲儿,人家已经在铺床准备让公子就寝了,你还缠着他不放。这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去嘛……
一盘棋将尽,冉花遥已经落败,便愈发地蹙紧了眉头。苏云锦微微抬头看她,一笑,只一子便让局势逆转过来,然后又见冉花遥眼睛一亮随即咧嘴笑起来。
“冉姑娘今日留下不走了?”
冉花遥的心还未从棋牌上拔起来,听他问便应了“好”。仔细一想,又觉自己这般作答甚好,但嘴上却道:“我还是回去的。”
崔九竖而听着。方才听她说好他也吓了一跳:公子怎么的说出这荒唐话来?!那冉姑娘居然也答好,这、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嘛……后来又听得冉花遥说要回去,一颗心便也稳稳放下了:他就说嘛,这事儿没这么快的。
“那……明日一早去看日出?”
“好啊。”
崔九又皱眉:不快,却也不慢。
冉花遥回了屋子,又梳洗一番准备就寝,屋中的油灯却突然灭了。
油灯未尽,亦无狂风,如何会灭?
她蹙了蹙眉,走过去点灯。
第二日清晨,天色朦胧时分崔九候着苏云锦起身,却见平生寺的慧真和尚走进西厢来,手中提着一双白色的绣鞋,那上头绣着的薄红色的花看着甚是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