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冉花遥醒来,便一个人坐在窗口,静静呆着,不说话,也不吃东西,甚至连苏云锦的晚宴也没有赴。崔九再三来请,只见她一声不响地坐在窗口吹着夜风,便只好摇摇头回去禀报。苏云锦也无甚反应,自己用了饭便提着一坛子酒去到了冉花遥房中。
冉花遥见他进来,微微一愣,可是心中苦痛,便不愿意说话。苏云锦也不出声,只开了封,独自坐着自斟自饮起来。
“你要喝酒,怎的不在自己屋里?”
见苏云锦只顾着喝酒不作答,她便皱起了眉头,最终与他同坐下来,自己倒了酒往肚中灌,没几杯便微微有了醉意,又突然想起苏云锦的身体来,一时大惊:“你身体不好,怎的喝起酒来了?!”
冉花遥俯身上前就要去夺他手中的杯子,却几乎要扑到在桌案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他问:“你这酒,怎的这般烈?”
苏云锦微微一笑,低下头来覆在她耳边道:“这酒不烈,就是有些问题。”
冉花遥一愣,还未明白过来便晕倒在了桌案上。
第二日醒来已经艳阳高照,冉花遥坐起在床头,只记得昨日爹爹带着青衣等人离开栖水去了都城,却再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只心中离别之痛稍稍减去了些,便也好受了些,好似冉昭明已经离去许久一般样子。出了半天的神,醒过来竟发现房中已经端来了洗漱的用具,桌案上也放着新蒸好的粉糕,此时还散着热气在阳光里,隐隐约约。
她起身下床,才梳了头发,崔九便在门外道:“冉姑娘可起身了?公子让你用了早饭便过去。”
冉花遥不由一愣:哦,是了……她与爹爹冉昭明作别,留在了栖水,留在了苏云锦的身边。想到这里,隐隐作痛的心里,也微微升起些欣喜来。
见到苏云锦,他还是那般的耀眼多姿,即便他尚在病中。那时分苏云锦正在房中看书,见冉花遥进来便放下了书卷,拍拍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冉花遥在门口微微一顿,走进去坐下。
“冉姑娘心中可好些了?”
“好些了,今日起来竟也没那么想爹爹了。”
苏云锦一笑,又道:“这几****差人为冉姑娘置办了几身衣裳,不多时便会送过来,便请冉姑娘在此等候片刻。”
确也是,昨日她只留了盒子下来,衣物什么的全在青衣的包裹中,也亏得苏云锦想得周到。只是,他明知道她初八便会随着爹爹冉昭明离去,怎的那几日还为她置办了衣裳?莫不是……冉花遥心头一喜:莫不是,他原本就要留自己的,也早就料到了她会留下来?
苏云锦转头,却见她不语不答,只低了头微微笑,双颊也微微泛红。
不多时崔九便带人拿着衣服进来,向苏云锦施了礼,便将衣裳呈到冉花遥面前。
冉花遥望了一眼背手站着的苏云锦,又看看崔九。衣裳是用极好的料子做的,厚薄都有,颜色也都是她喜欢的。
“这些衣裳定是很贵的。如今爹爹走了,我身边可没有那么多钱给你。”
苏云锦挑眉,笑着道:“这个冉姑娘不必担心,我自会从你每月的工钱里扣的。”
“啊?”
崔九也微微一愣:公子,你缺钱么?怎么这么小家子气的话也教您给说了出来?年前给冉姑娘定制簪子花去那么些钱,也没见您皱一下眉头啊?
苏云锦看她惊愕的表情,忍不住笑出来,道:“冉姑娘选一套换上吧,今晚我们去看灯。”
“看灯?去哪里看灯?”
“栖水塘啊。”苏云锦说的理所当然,又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上元节?”
“上元节?上元灯会是要等到小正月的。”
“今日便是小正月。”
冉花遥不由愣住了。昨日才作别了冉昭明,一觉醒来却已经是上元节。她还来不及想,便被崔九推着去换衣服,转头望向苏云锦,却见他只笑不语,重新拿了书卷读起书来。
以往不是百里明月为她打扮,就是青衣为她收拾,这次第竟换成了崔九,让她好生不自在。而崔九也是硬着头皮被苏云锦派来,平日里只管为苏云锦梳头,哪梳过姑娘家的发髻,如今面前坐着的又是冉花遥,叫他站在她身后直出了一身冷汗也没敢下手。
“小九九,府中有的是婢女,怎的让你来为我梳妆?”
崔九抬头便看见镜中冉花遥正直直地望着他,叫他险些掉了手中的梳子。
“谁知道公子是怎么想的。”语气中也颇有埋怨之意,但一想到冉花遥喜欢苏云锦喜欢得紧,自己这般说公子坏话没准她会与自己急,便立马改了口,“许是公子也不知姑娘家发髻梳起来不容易吧……”
“他一肚子坏水呢!纵使他知道姑娘家发髻难梳,也会叫你来看你笑话的。”
崔九一时愣住,手中的梳子也终于掉在了地上:原来不只自己这么觉得,就连如此一心喜欢自家公子的冉姑娘都这么想,这便让他顿时有了遇知音般的欣慰。只是,既然冉姑娘知道自家公子一肚子坏水,怎的还这般盲目喜欢他?也是,自家公子即便再坏,那张脸在那里,总归是能掩盖去他所有不好的。
冉花遥弯腰捡起梳子,崔九才回过神,却听得她道:“你在一旁看着,我自己梳罢。”
崔九点头,退后几步,看着冉花遥顺了头发慢慢地盘起髻来。他不懂什么当下最流行的发式,只觉得冉花遥梳头的姿势极美,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也是极美的,像是能开出桃花来,让这一室的凉风也变得温暖袭人。他不由想起了初八那日冉花遥靠在窗口发呆的模样,如今再看她,倒是觉得满心欢喜,又满心骄傲:果然只有公子在,那冉姑娘才这般生动美丽。要是不论公子的病,他倒真希望这样的光景能够长久到白头。
看到冉花遥的装扮,苏云锦自然无话可说,只瞥了躲在后面的崔九一眼,便拉着她去花园里晒了会日头。晚饭过后,二人便迟迟地离了府宅往街市上去。
灯会依旧设在栖水塘两岸,五颜六色地映在栖水塘里连成长灯如龙似幻,与岸上灯火并排而驰。对岸似有年轻女子们蹲在河畔,弯身将点点莲花灯放入水中飘向水中央,衬着天上银河落在水里的星光,摇摇晃晃,明明灭灭。
冉花遥看着欢喜,却听得身边苏云锦问:“将莲花灯放入水中,可有什么说法?”
她转过头望见他的侧脸,又看见他转过头低下来,望着她微微笑,一时间比周遭的灯也要明媚上几分。
“青衣说,未出阁的女子将心仪之人的名字写入莲花灯座,点燃了放入水中,若是能燃到翌日,便能成就一段好姻缘。”
“冉姑娘可放过莲花灯?”
“不曾。连灯会也是第一次来。”
“恩?”
冉花遥只微微一笑,不作答,侧过头往前走去。
苏云锦都不记得了,何况那些没有他的年岁里她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等他与寻他之上。虽然这一路走来都这般不容易,但幸好苦尽甘来,有如今这一刻她已经知足,没有荷花灯又何妨?
花灯大多简易,彩色的纸映出彩色的光,和生动的水墨画作。富贵人家拿来挂上的灯笼只在少数,却是玲珑精美,,上好的白色锦帛上细细地描着彩色的人物风景,八角挂着垂着七彩的丝绦,丝绦里夹着灯谜。
冉花遥微微侧目,苏云锦便停下了脚步,上前拿着写了灯谜的纸条,又将纸条从灯上小心扯下来,拉着冉花遥往人群中央走去。冉花遥还未来得及问他谜底是什么,他却已经捏着一朵花从人群里退出来,递到她面前。
是一朵早开的红山椿。
冉花遥一愣,看了看花,又看看苏云锦,几乎要以为他想起了那年他尚是少年,拈一朵虞美人赠与她。
苏云锦倾过神来将山椿插到她的发间,又看着旁边的那支虞美人簪子微微发笑。
“怎的只要了朵花?没有别的奖品了?”
“冉姑娘不是喜欢将花戴到头上?”
冉花遥一笑:“若是你多猜中几个灯谜,岂不是我的脑袋要变成花瓶了?”
“冉姑娘愿意的话。”
冉花遥侧眼望着他,莞尔一笑,便又拉着他往前走。苏云锦走在她侧面,不见迎面走来的人眼光奇异,却只见她笑意盈盈,时不时悄悄伸手摸上发件的红山椿。
突然人群中又人唤“阿遥”,冉花遥摸着山椿的手一顿,便望向人群里。
只见百里明月定定地站在那处的灯火阑珊里,着一身淡紫华衣,手中托着梅红的莲花灯,皱着眉头望过来,又唤了一声“阿遥”。见冉花遥与苏云锦走过去,又下意识地将手中托着的灯藏到身后,迎上去。
二人还未说上话,苏云锦依然开口,道:“百里坊主若是不嫌弃,我请你吃元宵。”
看到苏云锦百里明月就不高兴了,虽不知冉花遥为何没有跟冉昭明去都城,但心中明朗其中缘由十之八九定与那苏云锦有关。只是还未发作,人家便这般客套起来,叫她也不好意思再给他脸色。
百里明月还未应声,冉花遥便道好,然后三人便去灯下的小摊要了一碗大汤圆分着吃。
二人起初说了些不轻不重的话,苏云锦却已经在旁边不紧不慢地吃掉了一小碗汤圆,然后张望着四周的灯火不言语。
百里明月终究是来了气,便是不是撇向他那处。谁知道他兀自看灯看得起劲,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冉花遥看着好笑,便道:“苏云锦,你先去别的地方转转,过会儿来找我,我就在这处。”
苏云锦转回头来,一笑,果真便离去了,看得百里明月目瞪口呆。
她原以为苏云锦能耐如此之大,定是早就将冉花遥死死握在手中。只如今看来,他虽厉害,倒也真真花了心思在冉花遥身上,不然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怎会拉得下姿态甘被冉花遥支开。想到此处,百里明月竟有了些许的宽慰。
“明月,那日……你怎的不来送我们?”
百里明月回过神来,又低头看着碗里的汤圆在灯下热气翻腾,朦胧了她的视线。
“送了又如何?不送又如何?他总归是会走的。还不如不送,省得我看着他离去心中难过。”百里明月微微苦笑,忽而抬起头来问,“你呢?怎的留下了?可是为了他?”
“我自然是不愿意离开苏云锦的。那日也只是为了再看他一眼才下了爹爹的马车跑回来的,却不想爹爹竟当真将我留在了这里。可如此一来,我又舍不得爹爹了,这尘世间的事为何总是这般?”
“你爹爹将你留下的?”百里明月一惊,随后又明白过来。
冉花遥是什么样的性子,冉昭明比她明白上千倍,自然知道冉花遥的心思,也自然不忍心她今后受苦受难。或许,他原本也是下定了决心要带她走的,只是最后还是输给了她的执念,亦或者说是他输在了他对冉花遥的怜爱之心。
“明月,既然你怕看着爹爹离去,为何不跟着他一起去呢?”
百里明月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灯下冉花遥美人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