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闯入苏云锦房中之后,冉佑之便再也不敢单独前往。虽说找的是自家妹妹冉花遥,可他们如今一起处着,势必也是要见到苏云锦的。但那天听他叫一声“兄长大人”,冉佑之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者只是自己感觉不一样了,见到他,竟是十分尴尬的,说不出埋怨,也说不出欣喜,只觉得如梦似幻。想那时去他华宅之中寻妹妹冉花遥,第一次见着传言里的锦云公子,也是这般的感觉。
那是锦云公子,妹妹不知其名,不知其才,不知其声誉尊贵却义无反顾地欢喜着的虞美人哥哥,也正好的,他竟也肆无忌惮地放任着妹妹冉花遥。他相信,这世界上如同冉花遥一般爱慕着苏云锦的姑娘必定成千上万,妹妹只是这其中一个。就为着这么一个人,她们生死不顾,与这“唯一眷顾”与命运争得头破血流。成不了“唯一”,结局只能是悲惨不过。
而今,苏云锦说会娶她,这究竟是殊遇,是玩笑话,还是命中注定。
席间苏云锦自觉坐在了下座,这让澹台西颇为欣赏,心赞:公子不傲;冉佑之却有些不自在,只因如此一来,他便要与苏云锦分坐两侧,四目相对,岂是微妙可言。何况,明明苏云锦并未看着他而是在与澹台西交谈,就算不与澹台西交谈也是踢腿逗着瘫倒在他脚边的白狸猫,但无意之中总觉得苏云锦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的动静,好似威逼利诱。怎么?能厚着脸皮叫比你年小的我为兄长大人,就不许我透露出去了?
冉佑之吃得食不知味,但出于修养又不便早早离场,只好扯了话头出来,问澹台西:“阿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泡了药浴,仍旧不管用么?”
“怎么的不管用?看人家公子不就老早活蹦乱跳了?”澹台西白他一眼,又笑眯眯地望了望苏云锦。
苏云锦“活蹦乱跳”?你说锦云公子“活蹦乱跳”?冉佑之差一些就憋笑着反问出去,但心想就算苏云锦开口唤了他一声“兄长大人”,但在他看来却还不至于这般“亲昵”的气氛,便只好又问:“那阿遥怎的还不醒来?”
“你家丫头身子骨弱么。亦或者,她自己不愿这般早醒过来,我们醒着的人又能奈她何?”
“那……”冉佑之还未应声,苏云锦却问了出来,“是否让她自愿醒过来便好了?”
澹台西捧着饭碗的手一顿,不由地皱起眉头左右看看二人:命虽是保住了,但这冉花遥迟迟不醒,他心里倒也有些没底了。她自己不愿醒来一话,也是他胡编乱造来安慰自己的傻徒弟的,哪知这苏云锦也当了真去……这可、这可如何下台是好嘛……
无法,澹台西便只好硬着脖子点了点头,心想:待到了明日定要想办法尽快把那丫头弄醒,不然不只谎话被拆穿,自己神医的名号也将不保。
冉花遥确实是被梦魇住了。
梦里,她好似一夜飞渡了千里,回到了栖水。那时分竟也正好是牡丹花会,灯火辉煌,七彩交映,人潮接踵,欢笑漫天。春日时节,夜晚的天空里却悠悠转转地飘下雪花来,夹着冷风融化在偏暖的灯光里。
她独自站在人群之中,穿一身大红衣裳,披着白狐大衣,不知进退,看周遭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张望过来,又与她擦肩而过,最后模糊在纷繁的尘世光华里。她不知几时站在的此处,又不知为何站在了此处,身边没有哥哥冉佑之陪着,也没有人告诉她此后又该往哪里去。她终究是踏出了一步,却发现脚下已经积起雪来,漫过了她的鞋履,将冷意映进来,于是她又莫名地退了一步。
忽然耳畔传来低低的私语声,四面八方,满满都是,辨不得真切。
是谁在说话?
是谁的话语穿越了人潮与灯火而来,温软而动听?
一刹那,那话语清晰起来,也仅仅是一刹那,冉花遥听见那话语里说道“冉姑娘”。
冉姑娘,许是叫她的。那么,又是谁在叫她?在哪里叫着她?
冉花遥转头看看四周。那些戴了面具的人徘徊着,在她的四周走来走去。但她知道,这中间没有一个人是他。
没有一个人是他。
他……又是谁?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来,突然转身往回跑去。
是的。他不在这里。他该在那棵大柳树下,柳条垂在水中央,晃动着斑斓的七色丝绦。
只不知,这雪夜里,他是否还等在那处。
他果然是站在那棵大柳树下的。
柳树染了雪,结了霜花,像极了春日里的柳絮,吹满头,落下来飘零在水里,又化入水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如画。
这一刻,冉花遥突然放下心来,不由一笑。
须臾间,天地白雪化为春色,柳树徐徐地褪下雾气霜华,伸出黄绿柳叶枝条蔓延到栖水塘里,一眨眼又铺满了湖面。枝条上开出花来,绽放出颜色妖红如血。忽而卷地东风,虞美人从脚下缱绻上来,周遭行人不再,店铺不再,灯火不再,牡丹花会不再,如骤然之雪,花朵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满眼的红,满眼的红里的白色的他。
隔着成千上万的虞美人,他悠悠地转过身来,好看的眉,好看的眼,好看的鼻,无甚表情,却满满都是她欢喜的表情。
他从雪白的袖口中伸出手来,拈一枝虞美人,向着她微微笑着道:“冉姑娘,你若醒来,我便把它送与你。”
冉花遥一愣,笑起来,伸出手去。
日光移转,从窗格落到床头,照在冉花遥的脸上。阳光生暖,她蓦然睁开眼来。
半晌,冉花遥才回过魂来,伸展着双臂从被窝里坐起来。空气骤冷,但仍旧让她觉得,自己好似真的活过来了。床头摆着一套衣裳,做工精美奢华,难出他人之手。白狐大衣也是新做的,简约又极尽张扬。
冉花遥穿了衣裳下床来,走到门口,望见白灵山上白雪连天,日光新艳,那年轻公子捧着书卷背手站在雪色里,发色如墨。
他转过头来,浅春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像是要开出花来。
他道:“冉姑娘醒了?待回去,送你一朵虞美人。”
冉花遥看待呆过去,一愣,扶着门框莞尔一笑,答:“谁要你的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