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邻
四月廿一这日凌晨,冉府的二小姐没了。
那冉府二小姐闺名花遥,自小便是个病秧子是众所周知的事,却不曾想说没便没了,如今才二四年华。只可怜了那二小姐生在了冉府这样的好人家却长年饱受病痛之苦,前年又丧了母,现而终究也是随她母亲去了,好不凄凉。
灵堂设在内院的大厅中,此时门窗糊纸,白绫长垂,香烟袅袅。除分隔了内外厅堂的白帏布与两侧幡幢,那人还未来得及看清那灵前跪着的诸人便已经叫家丁拉了出去。
灵前正中央跪着的正是冉府的大少爷,边上是冉夫人的陪嫁丫鬟、嬷嬷等人,此时正呜呜哭着,往火盆里烧着纸钱。冉昭明此时在书房拟定宾客名单,打理诸多事宜所以并不在场。说起这冉昭明,倒是情深义重,只娶了一位夫人,便是那前年刚去的冉夫人,此外再无妾室,也无风流韵事,因而子嗣单薄,仅那跪着的冉府大少爷和新没的二小姐。这二小姐一去,膝下便只剩下一子,情深却成了福薄之人。
冉府的大少爷名唤冉佑之,比冉花遥大上一岁。此时春寒已退,厅中的大理石渗上跪垫来的寒气却是凉的,如今又设了灵堂,自然觉得有些阴森骇人。可瞧着那白帏前设下的案台上摆着的灵位,冉佑之哭花的脸上又落下泪来,靠进了冉夫人陪嫁来的丫鬟青衣的怀里哭。
“可怜的孩子……”青衣抱着冉佑之叹了口气,又拿帕子摸了摸红肿的眼睛,也不知道她口中所叹的是那躺在棺木里的冉花遥,还是伏在自己怀里痛哭的冉佑之。
冉佑之突然抬起头来问青衣:“青姨,我想去看看妹妹。”
看着他的这副模样,青衣心中又痛又怜,摸了摸冉佑之的额头,道:“你去吧,只不要吵着她了。”
冉佑之点点头,挂着眼泪爬起身来,慢慢地走向白帏处。走至那灵位右侧,看了一眼挂在上方的雪柳,又回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青衣,对方点了点头他才小心地撩起白帏走了进去。
白帏里处白绫由房顶垂下拖至地面,将冉花遥的棺木围在中间。棺木是由上好的阴沉木做成的,冉佑之自然不懂这些,只看见那棺木还未盖上,棺身遍体涂了黑色的漆,上头画了金色的莲花。再走近些就能看见冉花遥的衣饰了。此时未盖寿被,冉花遥着深紫色锦衣以金丝饶边,衣领与袖口也都缠了金花,双襟用白玉镶金扣连着,横放在胸前。衣下是同色石榴裙,绣金色牡丹。裙子遮了脚,只露出鞋尖上的两颗大珍珠。
冉佑之将视线往上移便看见了冉花遥的脸,心下一骇,但思及平日里妹妹的模样来便安了心,双手搭着棺木边缘继续往上看去。
人死了脸上就只有死人的白,但冉花遥五官生的精致,一头乌发如云,点缀着朱钗玉饰,在冉佑之看来竟也是极好看的。
突然外面奏起了丝竹之乐,扶着棺木的冉佑之被这突然而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赶忙离棺木远了些。听青姨说,管家派人去请了细乐班子,估摸这便是了,此时吹奏的大约也是那“十番乐”什么的。再望了一眼冉花遥,冉佑之就转身往外头走去。
走到白帏边上时,也不知是什么缘由,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去,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看什么,脚下已经向那棺木移去。走到棺木边上还未看见棺中的冉花遥,却隐约在丝竹乐声中听见了棺木里发出的动响。冉佑之又鬼使神差地挪了几步,突然一只白玉般的手从里往外扳住了棺木的边缘,十指精瘦修长,指甲盖下透着紫色,恁是大人见了也要惊骇一番的。奈何冉佑之吓得只憋出了眼泪来,脑袋也仿佛灵清了,咬着嘴唇往后退了几步便掀起白帏跑了出去,直冲进青衣的怀里。
青衣原本跪着,被冉佑之一撞便直直往后倒去,幸好身后嬷嬷扶了一把才稳住了身子。低头询问冉佑之,却见他只埋首在她肩膀上抽抽搭搭不说话。
“佑之?”青衣拍了拍冉佑之的背,将他抱离自己身上,以为是他见到了冉花遥悲从中来,继而安慰道,“花遥去找你娘亲了,定会好好的,佑之不哭。”
冉佑之却依旧不说话,只顾着抹自己的眼泪,青衣忙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鼻涕,然后听得他小声地在自己耳边道:“青姨……我把妹妹吵醒了。”
青衣一听,当下一惊,随即又平静下来,抱着冉佑之的双肩道:“不可胡说。”
冉佑之却当青衣是以为自己说了谎,忙争辩:“我没有胡说!当真的,我看见妹妹的手抓着棺木的边。”
“不可再胡说了!”虽是这么说着,但青衣也觉得很是蹊跷可疑:那孩子平时老实乖巧,从来不曾骗过人,这会儿这般肯定,莫不是真见了什么?想至此处,青衣不禁变了变脸色,将冉佑之抱至身前小声地说:“青姨去看看,你乖乖呆在此处不要说话。”
冉佑之点了点头,看着青衣起身往里面走去。
青衣伸手拂开那垂至地上的白绫,便正好与那阴沉木棺中赫然坐着的人打了个照面。
此人不是那凌晨死去的冉府二小姐冉花遥又待是谁?
乍一见如此光景,不同冉佑之天真无邪以为是惊醒了妹妹的长梦,青衣已然惊叫出声。
死而复活这等离奇事,自然是任谁遇见了都会惊诧万分。就连冉花遥的生父冉昭明听到她起死回生的消息时也恍恍惚惚的,又是惊又是喜,仿佛也入了之前被冉佑之惊醒了的冉花遥的长梦中,无甚实感。只等见到了冉花遥定定地坐在棺材里,才真真信了爱女确实醒过来的事实。
只是冉花遥病从胎至,又常年缠绵病榻,即便府中的胡大夫多年来小心医治细心调理,却终逃不过命运无情,于是便在那天清晨香消玉殒了。可之后那原本气数已尽之人却不仅回了魂,一身病痛也尽数去了,仿佛是再世为人了一般。纵是胡大夫见多识广,又一身好医术,观了冉花遥的气色,又细细探了她的脉象,却也匪夷所思了许久也最终没能找出个究竟来。
于是,那胡大夫便只好献出珍藏已久的青白二芝,一边要压抑着隐隐发作的心绞痛,一边又要在心里暗暗祈求下了这么大的血本那二小姐千万别醒不过来砸了自己的招牌。此外还得亲自给冉花遥煎了汤药,在其将将回阳,阳气方升,阴气方降,未能化神生精时,益其肺气,补其肝气,强其志意,安其精魄。几帖药下去,那冉花遥竟然真有了生气,胡大夫却因那几日事业压力过大绷紧了心神而倒下了。
冉府有个精明的管事,名叫顾常,字熙久,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俊秀清逸,最重要的是未曾娶妻。
顾常原是冉昭明手下的官吏,却不知什么原因辞官跟着冉昭明来了冉府。他这般的样貌才华,又年轻有为,本应高局庙堂却不要功名利禄屈身于冉府做了这个小小的管事。于外人看来,自然是屈才而可惜的。但是于冉府二小姐冉花遥看来,这无疑是天赐良机,近水楼台,缘分使然。真是恰好,给了青衣便是最最好。
随后才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冉昭明。那时候冉昭明三十二岁年纪,身修,着蓝色丝锦长袍,头戴玉冠,斜眉,凤眼,高鼻,朱唇,生得甚是貌美。冉花遥一见之才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这冉昭明便就是比那“天人”顾常还要上面些的天神!许是凭了冉昭明的美貌,冉花遥自小便亲近他,也跟着他习了好些书。可冉昭明的书都是圣贤书,习出来的却是个不安分的丫头。
那时候她的世界中只有三个男人,除此上两位,便只剩下那个还未长开的,开几句玩笑就会红眼睛的名为哥哥却实为糯米圆子的冉佑之。对他,冉花遥倒也是亲近的,因他会宠着她,逗她笑,逗她玩,虽然一点也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玩。但那时分她那小小的心里便已经明白,这叫做哥哥。当然那时分她也不知道冉佑之长大之后也能变成冉昭明那样有才有貌又多金的优秀男子,深得姑娘们喜欢,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糯米的模样。
那一年冉花遥方起死回生,也就是她十岁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