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向帘幕后的乐师(之前为慕琪之舞奏乐)施了一礼,问道:“刚才听闻乐师琴音优越,心下向往,不知可否借乐师之宝琴抚上一曲?”而真正的情况是:“宫廷乐师的琴自然是好的,但要不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也不会走投无路来向你借。”
帘幕后的人影起身,掀起了一角,将琴递了出来。陌兰不经意瞄了一眼。帘幕掀开复落下只是短短一瞬,可是她还是看清了帘幕后的人,居然是洛芝清!她接过琴,有些心神不定。
等到她看清琴身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一二三四五。只有五根弦。她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下宫廷流行七弦琴,古琴五弦多被替代。甚至民间奏乐也极少用。刚才洛芝清弹奏时,连她都没有听出来,可见他琴艺之高。
陌兰母亲于琴极有天赋,虽然遇到君无暇后方学琴,但不出几年琴技便超越了夫君。陌兰多少也遗传到了这一点,但她从未弹过五弦琴,只是略通其理。如今骑虎难下,出丑是肯定的了。看来洛芝清此举早已算定她没有准备且会选择向他借琴。他伪装成琴师,又避男女之嫌坐在帘幕之后,即使被拆穿,想必皇上也不会怪罪。她惊于洛芝清的计划,心里却更有多种难言滋味。有失望,有愤怒,又不甘,甚至还有几丝微弱的期盼。失望这样一个高洁清雅的人工于心计。愤怒他算计的是让自己当众出丑。不甘就这样被人瞧不起。还有她不想承认的,对他这样做的目的的一点点期盼。
她抱琴坐下,将琴放在地上。左右手各执小木棍,犹豫不定。只能先拂过五根弦听了听音调。骨子里的不服输的倔脾气上来。她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拨动了第一个音符。
乐声凝涩,断断续续,高台上众人都皱起了眉头,有些千金隐忍着暗喜的表情。
音与音之间有的空隙是在太大,皇后有几次忍不住想打断,但乐音总在最后一刻前响起。陌兰神情认真,额头上薄汗细细。凌飞原本有几分看好戏的心情,但现在居然有了不忍之意,只想着待会儿如何为她解围。
就在皇后抬起手想让她停下的时候。一串剔透的音符突然如山隙间奔流出的一股清泉,活泼泼作响。仿佛终于冲破了樊笼,克服了阻碍,它们欢笑嬉闹着,在月光下,在田野间,流淌不息。一瞬间众人只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琴声如水,沁人心脾。柔软包容,而无处不在。乐音一转,水声潺潺渐渐变小,九曲连环,缠绵悱恻。
忽又至开阔境地,几股河流合作一,浩浩汤汤向前流去。碰到怪石嶙峋,地形陡峭,湍流转急,惊涛拍岸。这样回旋往复,终至大海。乐音变得缓慢而深沉,渐渐低了下去。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陌兰站起行礼,环顾四周,只见众人都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她心中难免有些骄傲,还哪记得君无暇的叮嘱。
凌飞第一个回过神来,拍手称赞。皇后微微笑:“不愧是君太傅的女儿。倒是和传闻不符了。”
一直没说话的淑妃突然说了话:“我倒是想起,前朝末代皇后,倒也是弹得一手好古琴呢。”说罢捂着嘴吃吃地笑。
这话夹枪带棒,皇后急忙又说了两句话缓和过去了。
“见到各位千金才貌兼备,朕心甚悦。今日之宴宾主尽欢,大家都当满意而归。”皇帝终于在最后说了一句话。就这样散了席。
且不论出宫时婉儿脸色古怪,陌兰神情疲惫以及各千金神情各异。此时宫内某一侧殿中,刚才高台上的几位正安静地坐着喝着茶。
皇帝发话了:“你们分别说说,哪个是太子妃的良好人选啊?”
皇后沉吟一下,道:“我比较中意婉儿。”
淑妃冷笑一声:“哟,那么个没名没分的丫头,要气质没气质要风度没风度,挺多可以算的上是小家碧玉,怎会是未来的国母?她能参加这个宴席,也不知道是谁添了到名单上去。”说到这儿故意瞟了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抿了抿嘴,不说话。
淑妃抿了口茶,笑道:“我倒觉得轻舞那孩子不错。一手丹青,举止进退更是大家风范。闵家富可敌国,真结了亲家也可以为国库分担一二。”
皇帝又望向凌纹和凌欢。
凌纹彬彬有礼的微笑:“这太子妃一事,我们看得都不算数,要小飞喜欢才行。”
凌欢却道:“只要不是慕琪,都跟我无关。”
众人都吃了一惊,然后露出了然的笑容看向他。
他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那样一个女子嫁入皇家,太过可惜。”
这样有些不妥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众人也不在意,仿佛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说话方式。
接下来,几个人齐齐看向太子。凌飞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散道:“你们决定都好,娶谁都没差,不过最好不要选君家那个姑娘,我可应付不来她。”
皇帝却笑了起来,带着一脸罕见的愉悦之色,“几日之后,朕会颁下圣旨。”
两日后君无暇行色匆匆,入宫求见圣上。帝避而不见。君无暇心中愈加焦急。在殿门前长跪不起。
皇帝听闻,叹了口气,“倒真是个好父亲,罢了,让他进来吧。”
君无暇迈步进来,在太阳下跪久了,有些头晕目眩。皇帝将他搀扶进来,让他坐下来,面前正是一副棋盘。
两人下棋,谁都不说话。
一局终了,竟是平局。
“以前你下次都会故意输给朕,这次看来倒真是生气了。”老皇帝笑笑,“不过朕倒是好奇,你是怎样猜到,太子妃的人选是你女儿的?”
君无暇沉默一会儿,手指拨弄一颗棋子:“第一,我知道陛下对水清始终没有忘情。陛下若是看出太子对小女有一番懵懂情谊,自然想要弥补当年的遗憾。第二,候选的千金里,慕家千金英气过重,太医之女身份不够,闵家姑娘虽然脱俗,其亲戚却鱼龙混杂多是市井之徒。其余的千金更是平庸不值一提。而小女,家世清白知根知底,虽年轻气盛却聪慧灵敏,气度不凡。只要将锐气挫去经岁月磨洗,未尝不能是一国之后。”
皇帝点头:“知我者无暇也。只是朕让了老婆给你,现在让你女儿当朕儿媳妇,你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还长跪不起。是想怎样?”
君无暇撩袍跪下:“陛下宽厚仁慈,水清只有这一个女儿,若是成了太子妃,前路漫漫,不知要吃多少苦。就算太子现在对她有几分情意,却未必会长久。皇家暗涛汹涌,她生性还是过于单纯了。”
皇帝语声低沉:“水清拒绝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她说她惧这明争暗斗,怕那圣眷难久。于是我放她走。但是难道,只要是要当皇帝的人,都不能娶自己喜欢的人吗?!我不希望,太子和我一样,美人在怀却孤寂一生。毕竟我已欠他,太多太多了。无暇,我也是个父亲。”
“可是,太子对小女的情意远不及您对水清的。”
皇帝笑着摇摇头:“当他说不要君家姑娘当太子妃的时候,他的那个眼神,朕太熟悉了。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何必保全她不让她涉足皇家?如果不是喜欢,为什么他眼睛里全是痛苦?他这性子,跟朕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君无暇自知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他闭上眼睛,眼中浮现水清的模样,想起陌兰既定的命运,心下更加酸涩,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