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花气袭人知“昼”暖
两人第一次这样推心置腹的讲话,显然是让弘昼说舒服了。怪道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呢,原来这世上的人虽然有的说南音有的说北语,但只要精神层面想通,他们便聊的透彻、聊的过瘾,这方叫“听懂”了对方。
否则的话,即便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玩伴、甚至亲兄弟之间,即便讲着同样的语言,但却因追求不同、境界不同,他们却往往说着同样的话,又根本不懂对方的心,这样的话,说上一车也是白搭,更何况他们这样的人家儿,说了几十年的废话,万一一句说错,便是犯下了大罪过的!
而弘昼又是最像雍正的,不但心思细密又是十分的敏感,无论是谁,但凡一句话说的不留心,就被他看穿了,因此长了十七八岁,却是一个“知音”也未寻着。对着芳儿,他自然百般珍惜爱怜,凡有违碍、有风险的事,他便不愿意让她知道。
想及此,他便笑着刮一下芳儿的鼻子说道:“什么选定不选定的,皇阿玛才登基几年,这些事还轮不着我们操心。以后也别跟别人说这个,不是玩的!”
“既如此,他担着个贤王的名儿,你又何苦处处防着他?难道还怕他像你皇阿玛那样害你们兄弟几个不成?”芳儿却不知弘昼的心意,只被这个巨大的秘密所吸引着。
弘昼宽容的笑着说:“他虽像八叔,轻易不会动怒,奈何我却不幸……”
“不幸什么?”
弘昼终于鼓足了勇气,向芳儿交了底儿:“我却不幸——是那个最像我皇阿玛的人。”
“什么?你像雍……像皇上?”
芳儿几乎笑出声来,在她看来,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又怎么会是她心目中那个深谋远虑、城府极深,且又杀人不眨眼的雍正呢?
“笑什么?觉得我不像啊?”弘昼也笑了。
“恩,可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荒唐贝勒偏说自己像冷面皇上!真是笑掉大牙了。”芳儿边说还边撇着嘴。
“其实你才多大年纪,等你再活几年就知道了,这世上的人,并不全是表面的样子,比如说皇阿玛,也未必都是世人传说的那样,他也是性情中人,甚至是至情之人,只是由情生恨,越是他看重的人背叛了他,他就越是重重的责罚,及至事情过去,即便有愧疚和后悔也都放在心上,不肯说出口。”
“哦,你也是这样的人吗?这不是叫我千万不要背叛你的意思?”芳儿偏着头问道。
“我偏不是这个意思”,他笑着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的说:“我只承认自己是当日那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贝勒,但我所做的事,只是为了活命,并不是为了那个座位,这就是我跟他的不同。”
“怪不得你连四福晋‘对我很好’的事都知道,是不是也向你皇阿玛那样,机关算尽布满了眼线?”芳儿此时如醍醐灌顶,终于知道他们这样的人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背后的大有深意。
弘昼笑着抚摸芳儿手上那红麝珠串子:“我连你家李老太太的心思都知道,曹霑大才我早已耳闻,他日必有大成就的,若你愿意跟他,我日后必然想个法子,给你一个合适的身份嫁过去。”
芳儿被他这话惊的立刻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要说她的心,自然是想长长久久陪伴在待她最好的那几个人身边,然而这辈子的命就是这样,背负着血海深仇报不了倒也罢了,却怎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只安安生生做一个官太太,去争取一个虚伪至极的诰命虚名儿?
更何况自己喝了那碗断魂汤,早已不是这世间之人了,说好了是世外仙株,说坏了,那便是已入十八层地狱,就算弘昼再有翻云覆雨手,自己也不会做那种让曹家断子绝孙的事啊!
想及此,她便笑道:“没想到五贝勒果然深谋远虑,自己还没玩够,就已想好了后路,连我将来的去路都已经安排好了!我现在倒是觉得你跟你阿玛果然很像!”
这最后四个字是说的一字一顿,简直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说罢,正好看到亭中爬过一队蚂蚁,便气鼓鼓的一脚踩了下去。
弘昼却并不生气:“这丫头,说你懂我吧,你却句句都把我往坏处想。我这样安排,只因为每个人的命都如蝼蚁,不知道哪里突然来一只脚,就这么香消玉殒了。为求自保,皇阿玛就是厉兵秣马、宫禁森严,若如你我,则是只能舍了自己最珍贵的,苟且偷生,你若跟了他或许真有机会纵情山水,逍遥快活……”
说着,他已是起身,伸了个懒腰:“今日也玩儿累了,我也该做点儿正经事去,送你下去休息!”
弘昼说的正经事,不为别的,恰恰为弘历一早儿来说的:“三哥”的事。关于皇位继承,历来就有立长立贤之争,而清朝的皇位继承,没有采取汉族的嫡长继承制,就是正妻长子继承制,而是采取皇太子制。
到了康熙朝便因此引起“九子夺嫡”的血腥斗争,兄弟相残、戾气横生……一代明君因此晚节不保。按理说经历血雨腥风终于收天下于囊中的雍正不会不知其害,然其嫡长子爱新觉罗?弘晖却在他荣登龙宝之前就已夭折,其生母孝敬皇后乌拉那拉氏除此子再无生育,一场明争暗斗的夺嫡风暴就此在暗地里孕育生成。
只是雍正为人刻薄寡恩,对当日之对手下手太狠,因此,看着前朝血雨腥风长大的阿哥们自然都长了心眼儿。
然而至尊皇权的诱惑却像冰封的河水,表面波澜不惊,暗地却波涛汹涌。
雍正龙潜时一直子嗣虚弱,特别是在弘时同母弟弟弘昀殇逝后,至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弘历出生之前,这位“三哥”弘时一直都是雍亲王的独子,所以雍亲王将全部的心血投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身上寄予过很大的期许和冀望。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弘时在诸位兄弟之间的优势是得天独厚的。然而世事难料,一个越是爱之深、越是责之痛,另一个却只知畏惧,愈发变成一副畏畏缩缩之态。
特别是在康熙末造、储位空悬之时,不讨圣祖康熙皇帝所喜的弘时,甚至没有像其他年长皇子的嫡长子一样被册封为雍亲王世子,这在雍正的政治生涯中留下了一笔奇耻大辱。为此他延请饱学之士为师,教导弘时学业和做人原则,但雍亲王给弘时的激励与压制不但没能使他上进,却反而让弘时觉得父亲偏心不公,甚至是无时无刻不在为难自己,岂不知此念一生,便已成引火烧身之势。
雍正三年,弘时因“屡教不改”被暴怒的雍正逐出宫廷,“令为允禩之子”,允禩是谁?是雍正最恨之人,诛心至此已为世间之罕见。
其实到了雍正四年,将弘时交予十二弟允裪抚养,就是为了以后开恩预留余地的,然而一句:“不甘心”终于还是害了他。
弘昼在小书房细细的听了探子们发回来的情报,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半晌才问王善宝:“都有谁去了四哥哪?”
这王善宝看似个杂役,其实却是弘昼的“谍报头子”,各路探子收到的消息由他汇总了向弘昼汇报,最是死心塌地死忠于弘昼的,要知道在“谍报高手”雍正的眼皮子底下干“谍报”工作,那是活剐的罪啊。可他偏是个和弘昼一路货色的主儿,平日里大树底下侃山聊天儿,提笼架鸟斗蛐蛐儿,听戏聊戏吊嗓子……是无所不能,可人家就能在玩笑之间不动声色的把大事小情全给办利落了!
此时听见弘昼问,便诞着脸笑道:“爷瞅瞅都什么情形了,谁敢乱串门儿?宝贝勒串了一天——一无所获!”
“他走了一圈,看了我们的反应,这不就是最大的收获了?”弘昼冷笑着,眼神远远的、空空的。半晌才说:“跟你的人都嘱咐一句,一个月之内不许乱说乱动,他们不比这府里的,我们关着门,再惹不出什么大祸来,只你这儿不同,一个月内切断一切联系,天塌下来都不许相互传递消息!”
“是,五爷。”那王善保又问:“原定了请几位老王妃、太妃娘娘、和几位福晋来看戏的,请爷示下……”
弘昼深知,雍正没有声色犬马之好,闲暇时,亦只喜欢留连于园中山水之间,如今要行大事,一则不愿意看到阿哥们交结朋党,二则此时再做莺歌燕语之状,只怕落得个薄情寡义的印象,日后倒不好回转了,如今虽说要装做并不知情,戏做过了又恐怕不好,因此想了想才说:“这样,你派人到各位娘娘那里送个信,只说角儿抱恙,今天的戏文不演了,请她们明晚再来看戏吧。”
明晚,他知道她们明晚是万万不会再来听什么鬼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