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尴尬人偏遇尴尬事
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各自想着心事,却没有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诀别。
天大亮时,英琦遣人来接芳儿,红玉虽不舍,自知留也无用,只得含泪送至门口,仍拉着芳儿的手说道:“好歹的再想法子进来……”
芳儿亦十分不忍,只得笑道:“有宝福晋在,自然是常来的,妹妹放心调养身体吧,日后的好日子还有呢,万不可这样作践自己!”
红玉含泪点头,心里却也知道,如今自己一意孤行,已是槛外之人,既不得圣宠,慢慢的也就在宫里失了势,虽然外头有哥哥风头一时无两,里面又有宝福晋英琦帮衬,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终究不知将来如何收场!
芳儿心里也是五内俱焚,一时想着红玉,一时又想灵儿,想到过去与灵儿行走于贝勒府时的快意逍遥,便又不得不想起自己——若依了弘昼,不但自己活下去的目标早已迷失,便是过两年快乐日子,他日人老色衰之时,是否就是这段感情淡漠之日?
正想得出神,竟未察觉已到了英琦的住处。小丫头们远远的见芳儿来了,只默默打帘子让她进去——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还是一身小宫女的装扮,自然不好声张。
英琦屋内此时却是热闹,原来英琦最疼爱的弟弟傅恒的妻子棠儿知道头一日皇帝家宴,宝福晋自然不方便,特意迟了一日来拜访。家里备的礼高高的堆了一桌子,只是却并不见傅恒。那棠儿似乎也是常来常往的样子,只在奶妈怀里逗弄着英琦的嫡子永琏。
芳儿进来见弘历也在,更是不敢造次,只默默蹲身行礼,便站在一边伺候。弘历扭头正好看见,心里也疑惑何时自己府中来了这样标致的宫女竟不自知。
正想着,却看见棠儿掩着口看着他笑,他自知失态,便转过来与福晋闲话些家常。英琦却有些不自在起来,芳儿以为是英琦害怕弘历认出自己,便悄悄往屋内其他宫女身后挪了挪,深恨自己来的太不是时候。
谁知站了一会儿,她却发现弘历的心思竟没在自己身上,更没在宝福晋身上,虽是一会儿与英琦闲话些家常,一会儿再逗弄下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的心思与不安分的眼神,竟然总也没离了自家的弟媳妇——棠儿!
芳儿低着头,生怕与英琦的眼神碰着,要知道,这样的尴尬自然是连一向宽宏能忍的英琦也十分的耐受不住,屋子里一直在这种古怪的气氛笼罩之下,除了弘历之外,其他几人竟然都是讪讪的。
正自尴尬间,突然一弘历心腹的小太监一头汗的跑进来,乍一进来看着屋内这样气氛,也是楞了一愣,不过毕竟跟弘历久了,也是绝顶聪明的,赶忙打千儿,恭恭敬敬的给福晋行了礼,又嬉皮笑脸的回道:“原不知道福晋有客,不该来扰了福晋的雅兴,不过是在是上有句要紧的话要问贝勒……”
说完才躬身给棠儿行了个礼。
弘历原本心猿意马的要寻个由头留住棠儿还有话讲,突然又听见皇阿玛又找自己,也觉得扫兴,只好站起来说:“多大个事?大节下的,皇阿玛身上刚好点儿,怎么又不肯歇着。”
小太监笑道:“可不正是这事儿?说是为着贾世芳的事不高兴了,谁劝都没用,几位大臣不敢做主,所以都急着找贝勒拿主意呢!”
弘历一听见这三个字,便把多少心猿意马都已经收回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早说过这个妖道邪性,不知道这下又要带累多少无辜的人!”
小太监点头虫儿似的跟在后面答应着走了出去,屋里的人突然泄了口气似的,立刻冷了场,芳儿心里大惊——英琦姐姐不可谓不大度,如今这气色,只怕已是出了大事、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出了这样大的事儿,自己原来怎么一点儿都没听到风声?
正想着,却听竹帘“啪嗒”一响,弘历竟然又回来了,沉吟着,想好了,才用婉转的语气说道:“刚走了两步才又想起一事,原是早上就想跟你说的,偏混忘了——昨日猜灯谜听见你做的诗,原是没什么违碍之处,不过皇阿玛近日常在这上面多心,你往后还是不要再做这些玩意儿,还有你跟英答应又好,得空也跟她说一句,若在这上头出了事也不值得。”
说罢,才一转身又走了。
他这句话惊得芳儿一颗心砰砰乱跳,却倒是给棠儿找了个破解尴尬的话题,她只装作全无任何事发生似的,笑着问道:“常听傅恒提起,姐姐未出阁时做得一手好诗,不知道昨日那样热闹的场合,姐姐又做了什么好诗了?”
她不问倒罢,一问偏又触碰了英琦的隐痛,虽众人面前不便发作,却只见她冷着脸,一字一句的念道:“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愁不用鸡人报,午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那棠儿虽不十分擅长诗词,却也是大家出身,不但猜到谜底是“更香”,而且连诗句里那种怨尤也是听的格外分明,不过棠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故而只装作完全听不懂的样子,笑道:“哎呦,果然是好听的很,只是我既不会猜谜又不会作诗,倒是我们这样笨笨的比较好——前日听见傅恒说,朝里最近审了个案子,棘手的很呢。我便问他是什么事,他说刑部尚书徐乾学之子徐骏,平时便放荡无羁,又好作诗词。这便罢了,偏被人告了,说是写了句‘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的话,偏偏又被皇上听见,说什么这句诗在于‘思念明代,不念本朝’,纯属‘大逆不道’……你想想,光这几个字,可不就够那个徐家公子受的?”
说罢,棠儿还掩嘴一笑,讥讽之意不言自明。
英琦听见她一口一个“傅恒”的叫着,心里更觉得刺痛,百转千回只化作一个长长的叹息。屋内一时又陷入沉默,棠儿见本已上路的弘历这下子又走了,自己白多事跑这一趟,也无趣的很,只得起身告辞,英琦也不十分留她,只说让她代问家里人好,便让身边的宫女送出去了。
芳儿本有一肚子的话想问,见英琦家里如今却是这样的情景,千言万语一时也难开口了,倒是英琦一见棠儿走了,便笑着起身拉起芳儿道:“可是委屈你了,让你站了这么久——上我房里坐会儿吧。”
说着两人携手走进内室,英琦一边帮芳儿换装束,一边聊起红玉来:“这几日不得空,也没看看玉妹妹精神可还好?”
芳儿想到弘历的话,便说道:“我看着她这几日精神倒还好,昨夜我们两人作诗……哎,又是那样奇绝诡秘,只是太颓丧了些。”
英琦一边帮芳儿梳头一边缓缓说道:“她原是才华横溢,如今又遭此劫,诗风自是更诡谲了,若是想劝她不做,更不知如何才能抒发心中郁闷之气,可真真是愁死个人!”
芳儿看镜中之英琦只淡淡的苦笑,却全不说自己的苦闷,心里也是深感敬佩,便劝解道:“妹妹的诗自是抒发心中郁闷之气,姐姐又何尝不是?有些话,原是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一些,姐姐也是太自苦了。”
英琦听了这话,却又捧着芳儿的头,笑道:“看看你这水晶心肝,在你跟红玉面前,我若是再说自己苦,那可不真是太过矫情?只是不知道妹妹何时才肯应了弘昼之约,早日离了那地方?”
芳儿一听这话却认真起来:“姐姐哪里知道,进去那种地方之前,我只知道那是最脏、最坏的所在,可待在那儿几年,才知道那地方原不是世人说的那样,偏偏是到了那样的地方,我才见识了真情意,才知道人世间还有另外的一面儿!”
“话虽这样说,毕竟是因为两个王爷在背后保着你,若将来没了这样的靠山,妹妹难不成还在那里终了么?”
“我活了这么大才知道,世间万事都是靠不住的,等再过几年,谁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儿呢?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英琦听她这样,也是扑哧一笑道:“这几年真是历练出来了,越发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说出来了。难怪弘昼看中你,其实便是我心里也敬重你能做自己的主,道不像我们这种表面的繁华,里面却是经不起推敲的。”
芳儿知道棠儿的事必是伤英琦很深,尤其是嫁为人妇这两年,先是死了女儿,如今刚得着那么点儿补偿,却又在她最爱护的弟弟身上出了这种事,让她这做姐姐的如何自处?
想到这儿,想到一众姐妹,竟都是如此下场,芳儿的心不禁也痛了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