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
千仞陡壁之下的无名谷中,一个略显纤小的人影从山洞之中步出,闲散地穿过谷外的阵法,来到一处山壁之下。
山壁高处歪歪斜斜地长了几株小树,小树看似柔弱,但能在这光滑陡峭的山壁上生长,日日经受凛冽山风吹拂,枝干其实极为坚韧。
今日,那枝干之间软哒哒地趴着一个人,明显是从山崖之上跌落而下,被这小树接了个正着。
人影仰头望了望,手上掐了个腾风诀,衣袂飘飘地乘着山风扶摇而上。
挂在树上的是个年轻男子,浑身破破烂烂的,满脸的血污,身上有数道大的伤口皮肉翻卷着,沾染在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她伸手在男人鼻子下面探了探,然后随手将人从树上扔了下去,幸好下面是半人高的灌木丛,这男人才没被摔死。
缓缓落地,她拽起男子的一条腿,将人拖了回去,至于一路上砂石划蹭所添的新伤也直接被无视掉了。
方霁峰几乎是在恢复意识的同时就戒备起来,他被人追杀重伤跌落山崖,现在怕是已经落入对方手中。
他静听周围动静,却是一片寂静无声,微微睁开眼睛发现四周黑漆漆一片,且极为阴凉,像是一间石室。他发觉抛开外伤,内腑受创也颇为严重,试着运了运功,功力虽没有被禁制,但气海似乎也受到了损伤,疼痛之中只能勉强聚起很少的一丝真元。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闭起眼,屏息敛气,同时将那聚拢起的少数真元凝在掌上,只要情况不对随时可以出手做最后一搏!
脚步声更近,直至在他身边停下。
一股浓重的阴冷死气随着那人一起到来,方霁峰只觉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身带这样气息的人绝非是寻常的正派修行人,他不禁暗叹自己运气之差,同时心中也打定了主意。
那人伸手,似是要去探他脉息,方霁峰抓准时机,出手如电制住了那人的脉门,狂喜的同时却觉得手中肌肤触感冰凉滑腻,心头浮起一丝异样。
就听那人一声清脆冷哼,仿佛是一名女子。
方霁峰只觉一股冰冷至极的阴气如毒蛇一般沿着他的手掌而上,似是要蹿入他的体内。他心中一惊,连忙放手,但也没打算就此放弃。他强压伤势,拧身而起,提掌攻去!
身后女子也毫不示弱,两人在这狭小空间之间狠狠对拼了一记!方霁峰胸中气血翻腾,伤势再难压抑,输掉一筹。
女子似乎并不想轻易放过他。
此时方霁峰已隐约适应了石室之中昏暗的光线,他眼前冷光一闪,只见女子掌中握着一枚尖锐冰锥,直直朝着他的眼珠子扎了下来!
方霁峰伤势再次发作,浑身无力,此时已是避无可避,暗道:“我命休矣!”
却不曾想,那锥尖堪堪停在了他的眼珠之上,只差分毫便废了他这只眼睛,冰锥散发出的浓郁阴寒气息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冻住。
他看到悬在眼上的冰锥不断地颤动,感觉那女子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就在方霁峰以为冰锥会落下的那一刻,就听那女子充满痛苦地尖叫一声后,转身飞奔而去!
方霁峰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
待他平稳了气血,力气才渐渐有所恢复。在这段时间里,方才那女子没有再出现过,周围又恢复了那种冷寂无声。他勉强下了地,扶着石室的墙壁慢慢朝外面走去。
出了那屋子,他才发现周围那不只是单单那一间石室,现在他所在的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山洞,这洞里通路崎岖狭隘,在洞壁上却镶嵌着数颗硕大的明珠。但除了那些照明用的宝珠之外,这山洞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更加没有限制他行动的“牢门”。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也没有加害他的性命,难道并不如他所想那般落入了敌手之中?难不成对方只是单纯救了他?
但……那女子满身阴邪之气,明显是旁门中人,有凶残狠毒之名在外的左道魔门中人也会大发善心?
方霁峰带着满心的疑惑走出山洞,洞外明亮的光线照得他一时难以适应,眯了眯眼睛才看到远处的水塘边蜷缩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喂……”他有些迟疑地唤道。
“别过来!”
方霁峰绝不会错认那女子语气中冰冷的杀意,他有些进退不得。看方才这女子出手之凶狠,他也在暗中戒备怕她再次发难。
两人远远地僵持了许久,方霁峰有伤在身,最先支持不住,摇摇欲坠。
那女子这才渐渐站起身,同样满是戒备地朝着方霁峰走来。此时方霁峰才看清楚她的样貌。
这是个身形纤小的少女,看模样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只是她眼中不时闪过的冷厉光芒让人无法相信她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看到少女同样戒备的神情,方霁峰却莫名地松了口气,出声问道:“是你救了我?”
这男人问的话实在是没心没肺,这山谷里除了他们俩之外再没活人了,不是她救的他,难不成是他自己爬过来的?少女没好气地说:“我好心救了你,你却出手偷袭我!你是属白眼狼的吗?”
方霁峰看她气鼓鼓地模样,心头一软,方才已经松懈的戒备又去了三分,加之听她这样毫不留情面地控诉,心知真是错怪她了,一时有些挂不住面皮,连忙拱手赔礼:“方才是在下不对,一时将姑娘错认为他人,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这无名谷外面就是高崖峭壁,少女在这谷里待了百来年,从崖顶上掉下来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不过大多数运气都不够好,直接摔得连人形都没了,这小子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她会出手救他也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而此时她的旧疾刚刚发作过,正是满心的不舒爽,已经有些开始后悔救了这人了,看他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谁知道他惹了什么事情?而且他刚才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攻击,谁又知道他是好人坏人?万一他真是坏人,看她一个弱女子,想要欺负她怎么办?
而且她自己的麻烦还多到数不清,尤其是那莫名其妙的病症。这谷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还好,现在多了个外人,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一时的心血来潮却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说道:“你现在也清醒了,也能动弹了,我看你面相是个做大事情的人,也就别在我这小谷里面耽误时间浪费生命了。我可以赞助你点伤药,你就此龙归大海,鹰飞九天吧。”
方霁峰傻住了,这少女现在虽然和方才出手狠辣时判若两人,但能那么干脆地对着个重伤之人下逐客令的也是非常人了。
少女看他一动不动的,不禁有些恼火,“这天色可不早了,怎么着,你还惦记着在这儿吃了晚饭再走?”
方霁峰回过神来,对方反复无常的原因他多少也能猜出一二来,但这事也怨不得人家。
他暗自叹了口气,他的仇家很可能还在外面找寻他的踪迹,这样的伤势走出去不啻为羊入虎口,不过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也厚不下脸皮来求了。
于是,方霁峰苦笑着对少女抱了抱拳,“姑娘勿恼,在下这就离开。临走之前,在下还是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日后若是有机会,定当报答。”倒不是他报答恩情还要有条件,而是他实在没把握能活着回去。
他这么干脆倒是让少女有了一丝好感。
看着这男人蹒跚着朝谷口走去,她心里也有些不落忍,可是她要把这个人留下的话,又有太多不确定,甚至有可能害了对方,也让自己造下杀孽。
但,这世上许多事的发展往往不会那样顺利……
不论是在当时,还是在日后,方霁峰都敢发誓说他当时摔的那一跤绝对不是为了博取同情,真的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腿软。
她看着趴在地上不起来的男子,不禁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很多事就只有一次机会,第二次就气势不再了,那些狠话也说不出口了。而且想想,他这个样子,就算是坏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吧?虽然她是个那么柔弱的少女。
她走上前去把了把男子的脉,伤势确实沉重,“算了,你留下吧,养好伤再走。不过提前说好了,你活动的范围只限于那间石室。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靠近我一丈之内。”她想说三丈的,但转念一想这谷里也没这么大地方,一丈的话应该够他逃命的了。
方霁峰愣了一下,方才这少女态度那么坚定,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姑娘,不必勉强,我能走的。”
少女不耐烦他婆婆妈妈的样子,“这谷里我说了算。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多废话!”
方霁峰哭笑不得,赶人的也是她,留人的也是她,而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来落了一身埋怨,这姑娘也太任性了。
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又要我留下?我不需要怜悯!”
少女看了方霁峰一眼,嗤笑道:“没心情怜悯你。只是我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有人曾经也帮过我。留下你不过是一时感触罢了。”
方霁峰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下方霁峰。”
“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