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回到齐宫面临的头一个烦恼就是血缘问题,很显然,齐僖公已经全都知道了。消失许久的典荷复又出现,一口咬定林舒是假公主。众夫人们对此事的态度不一。竹鞠夫人与典荷站在一边;丹霓夫人自从流产以后,一直称病不出;茹夫人则是一脸抱持观望的心态。昭华夫人由于相信林舒所言,始终认为对林舒血缘的怀疑就是对自己的侮辱,坚决否定典荷说的话。
齐僖公不愿将这件事闹大,因为此时鲁允和姬忽均住在齐宫里,怎么样,他都不能让别国人笑话。于是把林舒的事暂且搁置,下令知情的人不可透露半句,否则一律杖毙。
这便为林舒提供了一个契机,可以暂时逃过危难。心中在窃喜之余,也希望那两位异国王子能够多待一段时间,或许趁机也可以盗走兵法,那么所有的后顾之忧都将瓦解。又在心底痛下决心,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延捱下去了。
林舒的第二个烦恼是诸儿,诸儿自从那天言冰告诉他文姜死去之后,他也仿佛死去了一般。那时他真的希望死去的是假文姜。而当林舒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那个想法又不作数了,——站在眼前的一定是真文姜。他这么说服自己。所以,他心中的那腔情感当着其他人,也是毫不掩饰,那么炙烈地凝视着林舒。几度无意碰上他的眼光,林舒都不禁有些害怕。那样的眼光!她消受不起,像要吞噬了她一般。
至于第三个烦恼……那真是折磨到林舒了。
僖公因为很感激鲁郑两国出兵援救,巧逢林舒回宫,于是便提前让她准备一支舞助兴。好在林舒曾随玉娘练过一段时间的舞蹈,如果用心设计一番,也还勉强能够敷衍过去。那天的宴会真是奢侈之极,仆人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进出已翻修一新的朝阳殿,个个弯腰俯首,小心翼翼,因为之前的总管就在他们面前深刻剖析过厉害关系。这些仆人都经过一再训练,稍出纰漏的人早已被排除,于剩下的他们而言,提心吊胆之余也深觉自豪无比,况且他们很享受那些被排除在外的仆人们羡慕的眼光。
姬忽嘴上不说什么,但满室的堂皇也让他深切地领会父王为何以往从齐国归来时,都更加锐意图强,齐国的确富足。
正想着,两列身穿黄衫的女子扬着袖子随乐曲窸窸窣窣地从门口迈进来,站定后左右左地舞着。两列女子间突然蹿进一位身穿桃衣的女子,一连翻了十几个筋斗,粉色的绸带随着她的动作舞成一个移动的圆。不用看,姬忽也知道是谁了,不自觉地笑了笑。
那时,女子们都擅长跳轻柔温婉的舞蹈,在场的王公贵族乍见这英姿飒爽的表演,还是觉得新奇,顿时一阵好评。
林舒站定后,朝前哗地扔出长绸带,动作豪爽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响起一阵掌声来,在场的人尚处在惊喜中,林舒一个仰身,就斜着转了无数个圈,又惹得叫好连连。音乐慢慢的变得舒缓悠扬,林舒也慢了下来,人们这时才清楚地看到她的容颜,上了年纪的,固然勉强定了神,年轻的就不免心浮气躁,眼里已看不到舞蹈动作,全神贯注在她精致绝伦地面容上。
一颦一笑,一眨眼一扬眉,无不娇俏,又无不矜持;头上没有任何珠钗,眉心点缀桃花妆,真是人如桃夭,活泼中却不失庄重。这一刻,很多人的心神已经不附体了。诸儿气闷闷地喝着酒,对所有的年轻男子都充满敌意,眼里已经有了火焰,文儿是他一个人的。
年轻人当中,鲁允和姬忽早已失了心神,他们自然也动心于她的美色,不过却多了不少关于往事的回忆,于是眼中含的情已经软绵绵似水。有人认出了这正是貌倾诸国的齐公主文姜,便觉出僖公的盛情来。
林舒舞毕,谢了礼,回去换了衣服上来,已全然是公主的装扮,这时才有人失声道:“难怪这样气度不凡,竟是公主殿下。”
林舒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一般走至昭华夫人下首的一张桌旁坐下,感受到不少朝她看来的目光,她只不抬眼回视,不过却心生烦躁,自己又不是什么稀奇动物,有什么好看的?
齐僖公在高台上笑望着大家说:“小女给诸位献丑了,她那样的舞技实在逊色。”
台下之人立即说:“大王(齐侯)过谦了,公主舞得不似凡人,仿佛是天上的仙子,我等真是大开眼福。”
姬忽看向林舒笑了笑,心知齐僖公所言非虚,然而他还是觉得她最好,哪怕她一无是处,也是最好。也许曾是因为她的容颜而醉心,但经过这长久的分离,能让他常常忆起的却不只是她的美丽,还有其他。
僖公笑了两声,便指着台下对林舒说:“文儿,齐国王子忽,鲁国太子允。”
林舒点了头,勉强笑着向姬忽方向致意,这一看,笑容便咔嚓一声僵在脸上,对方的眼睛隔着不算近的距离看向自己,仿佛定定地在说:“是我。”
她觉得自己一定很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好像都不知道了,只觉得耳边嗡嗡地在响。她再次看向他,他正在和身边的人交谈着,依旧气度不凡。
那是她日夜思念的人,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她一定会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只是看着。眼睛渐渐模糊了,蒙上了泪。喜莲服侍在侧,问她:“公主,想喝酒吗?奴婢给你斟上一杯。”
酒?她的确想喝,木愣愣地点了点头。喜莲的打扰,让她理智下来,收回眼里的泪,想着,他怎么就是郑国的王子?他原来不叫子和,可是他为什么骗我呢?难道是担心自己害他,他竟那样不信任我。
她突然觉得很难过。一开始就有欺骗,叫她以后怎样相信他?人那么复杂,她感到厌烦。可是,她又是那样思念他,——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在这里,她只有他呀!
只是还有一个人,为她牵肠挂肚,她没有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