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里的叶清茹等得不耐烦,杨渐源与他的表兄叙话许久,把叶清茹一个抛在车上,走又走不了,等也等不住。叶清茹让仆人去催,过了一会儿杨渐源方才来到车旁,踩到凳上正待上车,旁边一辆牛车停下,从帘子下探出一颗脑袋:“西湖可去?”前朝建城的时候,自城西北凿渠引姚江水入城,与城内河流贯通,由城东干流流出,使整座京城河网密布,四季水位稳定。引水出城的这条干流,叫邕河,在城东汇入一个湖泊,湖泊分东西,西湖开阔,东湖狭长,东湖是京城官宦喜爱的冶游去处。
杨渐源愣了一下,才道:“不,今日恐怕不方便。”那个男子笑着道:“去吧去吧,今日童家做东。”叶清茹猜想他是顾虑自己在旁,便说:“你要去便去吧。”杨渐源看着她似要解释什么,那边发出邀请的男子已经听见了叶清茹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催他:“嫂夫人都发话了,还不去?快些将车儿赶到东西湖去,嫂夫人也同来吧。”
“不可。”杨渐源对那个男子说,声音严厉。男子满不在乎跳下车夺过杨家车夫的缰绳:“快走快走。”杨渐源从他手中抢过缰绳递给车夫,无奈地笑道:“好了好了你回车上去吧,我去便是。不过,不能久留。”“早这么干脆不好?”男子被杨渐源赶下车,被自己的仆人拉回了车上。
杨渐源钻进车厢,叶清茹问:“去不去?”杨渐源凝视她半晌:“你想去看看吗?”叶清茹陷入思考,现在要出城去,逗留不了太久,不然城门一关只能等明天早上回城了。叶清茹想起那个寿宴上弹箜篌的女子,她听说段嫣然就住在湖上,如果同杨渐源去了,说不定能见得到,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西湖——倒是很久不曾去过。不如你去你的西湖,我在东湖走走。”杨渐源沉默了一会儿:“好。”
西湖岸边泊着游船无数,其中不乏壮丽的大船。牛车先后在一艘画舫前停下,叶清茹从车帘缝望出去,此处已经停了不少装饰华丽的牛车,他们到得似乎太迟。杨渐源先下了车,伸手过来。叶清茹迟疑地看了一眼他横在面前的手,杨渐源说:“既然到此,总要上船去拜会一下。然后我便随你回去。”叶清茹递手给他,跳下牛车。
画舫泊在岸边,几个家仆装束的人守在岸上,显然都认得杨渐源,向杨渐源问候,一人到画舫上去通报。叶清茹搀着杨渐源的手臂小心地跨到甲板上,杨渐源对岸上的鹦哥道:“你就等在岸上。”从画舫内部传出靡靡作响的音乐,叶清茹仿佛嗅到一阵令人迷醉的浓香。这是寻欢作乐之地,空气里弥漫着纸醉金迷的颓丧气息。叶清茹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东西两湖的另一面。
画舫里摆着两列食案,画舫上的人却没什么秩序。除了乐伎在帘后持续地演奏,宾客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或拥着家妓作乐,或与友人交流。方才踏进画舫内部叶清茹即生出了抵触情绪,杨渐源回头看着她,此时有人从里面迎了出来:“渐源,你架子好大,屡次下帖都请不动你,今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杨渐源忙向对方赔罪,被对方拉了进去,就近从案上取了酒便要他饮。
忽然有人搭着叶清茹的肩:“嫂夫人,何不进去坐坐?”叶清茹厌恶地躲开,方才看清是在胜琼楼下对杨渐源发出邀请的男子。他眼神迷离,面带笑意,身子倾斜似站不稳,走起路来便手舞足蹈,绝不仅仅是喝醉了那么简单。叶清茹如何不知道,他们吸食五石散。她两位兄长都曾染上此恶习,被父亲施以家法,二哥始终戒不掉,瞒着父亲偷偷服用。但与杨渐源相处这么久,他并无这个嗜好,杨渐源习武,不能让五石散拖垮了身体。
叶清茹迫切想要离开这里,画舫里糜烂的空气熏得她透不过气,她试图去叫杨渐源,目光偶然落在围成一团的几个人身上。一个皮肤雪白的男子捧着一包药粉,喂到另一个人口中——晶莹剔透的肌肤,泛着白瓷表层釉一般的光辉,双眼半合目光迷离,鼻梁秀挺柔和,嘴唇发白,最有特色的莫过于两道淡如青烟的美貌,黛色绘成,飞扬入鬓发。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心头。这个女人,是段嫣然?那个拥有绝世美貌的女子?与她想象的有微妙差异。美貌名不虚传,令叶清茹自叹弗如,这形态却更让叶清茹惊愕。他们在给她喂五石散或者其它什么药,她醉醺醺地坐在地面,被脱去了罩衫,****半露,裙子下露出一段脚踝,任由那些男人上下其手。她并不像其他的那些家妓,她看起来完全没有意识。
“杨夫人?在下、敬夫人一杯。”从侧面喷来一股酒气,叶清茹厌恶地掩鼻,却有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啊!”叶清茹惊叫着用力一推那个男人居然就倒了地,他服了五石散并且喝了很多酒,根本抵不住叶清茹这一推。几道目光探来,都是画舫上那些尚且清醒的人,叶清茹夺路而逃。
叶清茹跌跌撞撞跑上岸,什么也不说立刻爬进牛车:“走、快走!”“夫人,少爷还没……”“快走!”叶清茹尖声打断鹦哥。鹦哥不敢多嘴立刻让车夫赶车。
摇摇晃晃的车厢光线昏暗,叶清茹缩在车厢角落,鹦哥不敢招惹。今天看到的那个段嫣然,让叶清茹无比恐惧,恐惧得,好像那就是自己。杨渐源为何带她来这里?是给她的一个提示吗?她将要变成段嫣然那样的家妓?比一般的家妓更可怕,她像个美丽的尸体,被人肆意操弄,那场景简直令人恶心。杨渐源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答案几乎是肯定的。惊惧的眼泪从叶清茹脸上滑下,胃里翻滚着异物冲上咽喉,她拍着厢壁:“停下、停。”牛车刚刚停稳,叶清茹跳下牛车跑到路边呕吐。
回到家的叶清茹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什么也不说自己躺在床上。燕燕把元羲抱到她身边来,她也打不起精神去抱一抱。一闭上眼睛便是画舫上的景象,那几乎将人熏醉的香气也飘到鼻翼下,叶清茹害怕地睁大眼睛,呆呆看着床顶的蚊帐,心情平复不下来,那些**的场面在她眼前挥之不去。无怪乎爹爹常说这是个人性堕落、道德败坏的社会,那些存在于叶清茹耳朵里的传闻,今日都在她眼前化为真实。京城的贵族子弟,奢靡腐败超出了叶清茹想象得到的极限。
天黑之后杨渐源才回来,叶清茹听到开门的声音,直等到分辨出那是杨渐源的脚步,翻身背向他而躺。他是在画舫上滞留了半日,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叶清茹强忍着不去想、不去问。杨渐源坐在床边:“你知道你今日推倒的是谁吗?”叶清茹不作声,泪水悄然从眼角爬下。背后的杨渐源叹息:“你那样子离去,让我很为难。”
叶清茹抽泣的声音被他听到了。他躺下拥着她的身体:“看到她,你还觉得我待你不好吗?她是家妓,是童嗣儒的爱姬,童嗣儒可以拿她去招待宾客,童嗣儒的任何要求她都无权拒绝。不仅仅是那样,她和你一样是孤儿,你尚有元羲,而童嗣儒给她服了绝育的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母亲。”叶清茹震惊地咬住了手指,“她只是供他淫乐的玩具,童嗣儒不需要她生儿育女,他讨厌小孩。”仅仅因为他讨厌小孩,仅仅因为她是家妓,就可以剥夺她所有的价值?
“为何带我去那里?你是不是,也想那样对我?”叶清茹嘶哑地问,捉住了他的衣襟。
“让你去做家妓,元羲怎么办?”杨渐源轻声笑了,不知是觉得她的想法好笑,还是轻视,也可能只是习惯。杨渐源俯身拥抱她,下巴靠在她肩头喃喃叙述:“我不忍心看你流落街头,将你带回来,做家妓总比饿死强。从前我以为,女人的价值应该被好好利用,你知道段嫣然为童家挣到多少东西吗?可是——”可是阴差阳错,让自己爱上了她,“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服侍别的男人?”
你说的,是真的,是假的?叶清茹问不出口,她时常摇摆不定,到底该不该相信杨渐源。理智告诉她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可相信,可是,她无法说服自己真的不要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