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靖风风火火地撞开厢房的门,看到那个羸弱的青年坐在小女孩熟睡的床边,尽管憔悴但依然健康,瞬间消散的巨大压力与袭上来的喜悦令人一阵晕眩:“殿下、殿下!”于靖激动地迈向前,眼眶不能自抑地填满泪光。
襄王竖起手指移到唇前,起身走过来拉住于靖到外间。于靖抓着襄王的手臂:“佛祖保佑,幸好殿下没事。刺客抓到了吗?”于靖紧张地问。襄王摇头:“刺客误伤了叶清茹。”于靖脸上闪过一丝担忧,紧接着道:“此事蹊跷,殿下让我去,一定把刺客捉回来问个清楚!”襄王低着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于靖:“我会加强王府守备,深居简出,你无须担心。我担心皇后娘娘。”“殿下放心,一听说有刺客欲行刺你,我就想到了这点,已经派人去皇后那里,加强防备。皇后若有事早该有人通知我了,想来并无险情。”听完于靖的话襄王总算能松口气,走到椅子上坐下。
“殿下,会是什么人,想要行刺殿下呢?”襄王在朝中已经失势,完全不必多此一举,除非同襄王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襄王为人素来温和,不曾结过仇家。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为了防止襄王东山再起,果真如此,于靖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很有远见,抑或细心到发现了他们与皇后一族的密谋,朝中众臣自己已经斗得昏天暗地,竟然还能抽出空当关注这个失势的王爷。
襄王盯着高几上的花瓶发了会儿呆,木然摇头:“不管是谁,严密保护皇后。眼下,我若想回到朝中,只能依靠她了。于靖,对外就说我受伤了,我不方便露面,和皇后、张大人他们的联络,都靠你了,务必谨慎。”于靖的处事不需要襄王过多提醒,他是值得襄王信任和托付的人。
于靖此时才有空问叶清茹的情况:“叶姑娘可有危险?”
“拔刀时失血过多,如今十分虚弱,我已大夫时刻守候在侧,但愿能渡过险关。”襄王神色黯淡,显示出他的担忧。叶清茹可能只是巧合被刺客所伤,可能是为了保护元莲挡下那一刀,她的动机不重要,结果是她救了襄王,襄王就欠下一个恩情。襄王转头,看着床上沉睡的女孩,脸上横横竖竖斑驳着泪痕,不晓得是不是为她的母亲担心。万一叶清茹有任何闪失,他一定会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尽心竭力,抚养她长大;若叶清茹躲得过这一劫,他会好好照护她们母子,报答她的恩情。
于靖走到床边,拇指擦了擦她的脸,试图把泪痕抹去:“可怜的孩子。”元莲的内心他没有办法体会,一个小女孩,尚在母亲腹中就被父亲抛弃,生下来就是俘虏,现在还可能失去仅有的母亲,这样的人生,诉说到谁那里,都要感叹一声“可怜的孩子”。
“她尚且年幼,不懂得什么叫‘可怜’,亦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于靖抬头看了襄王一眼,松开捏着她身体两侧的手。至少,元莲现在还是生活得很开心的,有娘、有小娥阿姨、有偶尔见个面的义父、有个不太熟悉的叔叔,对小小的元莲来说,不会觉得自己缺少什么。
她在空荡的宫殿内彷徨徘徊,古朴而奢华的建筑,沉闷而悠远的昏光,珠帘在安静的空气里摇曳,脚下的地板净无纤尘,几、案、帘、屏,陈设简洁而高雅,却显得整个宫殿愈发空旷。她推开殿门,眼前是开阔的广场,远处是巍峨的宫门,红墙黛瓦,似曾相识,但不是她记忆中的皇宫。这里没有人,没有生物存在的迹象,枯萎的枝叶耷拉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她步行在长廊下,越走越远,越远越慌,以至于在迷宫一样的亭台楼阁之间茫然无措地奔跑。
她知道这是哪里了,行宫,寿阳行宫!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她应该是认得这里的路的,叶清茹猛然转身向她记忆中最熟悉的那条路跑去,沿着长廊一路狂奔,找到了,她住过的这个房间。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只要是她熟悉的事物,总能给她带来一些安慰。叶清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
屏风、置物架、黄色与紫色的帘幔,什么都未曾改变,室内空气混浊,光线微弱,没有灯烛,只依赖从窗纸透进来的黄昏的暮光。绕过屏风就可以看到内室的床榻,叶清茹踌躇在屏风外,他是不是在里面?
“为何不进来?”声音如此熟悉,微带亲昵和戏谑。叶清茹尚在犹豫,忽见一个少女经过,走到了屏风那边。那是自己吗?叶清茹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屏风后窥视,厚厚的被褥上两个人相拥而卧,十五岁的自己,背对杨渐源,裹在被子里黏在床沿。这时从她背后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把她往里面拽了些。杨渐源支起右手撑着脑袋,温柔地拥住她,狎昵地在她耳边低语。
他慢慢地推开自己的被子,和她躺到同一个被窝里,她没有拒绝,甚至默许他轻薄的小动作。屏风后的叶清茹忽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突然从屏风后冲出来,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扑向床边将年少的那个自己一把推开,匕首毫不迟疑地朝那个人的颈部扎下,鲜血喷涌。他抓住叶清茹的手臂一脚将她踢飞出去,痛苦地捂住颈部匕首试图站起来,刚起到一半身子一歪跌在枕头上。
跌落的身躯如同凋零的花瓣,落在床榻上是轻飘飘的,荡开一头青丝,在粉色褥子上铺成一把折扇。“梅夫人……”瘦削的双手捂在匕首边,肩膀一抽一抽,单薄的身子再也没有动静。梳妆台边叶清茹又惊又怕地抱头:“梅夫人……怎么会是你……”
一张男子的脸出现在屏风旁,缓缓走来,冷漠地看着叶清茹。叶清茹放下手,扯破喉咙冲他嘶吼:“杨渐源,你才应该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落日余晖中的阁楼,飞檐雕栋,是南方风格,空气湿润粘稠,像极了叶清茹小时候住过的巴陵。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趴在栏杆上,左手垂下牵着一个小女孩,怔怔望着楼下,一片葱茏的月季,枝头已经零零落落开出艳丽的花朵。叶清茹顺着他们的目光寻去,两个少女蹲在花丛间,一个是丫鬟模样,另一个十来岁的少女,是元鹭。
这里是他们的新家吗?中年妇人来到元鹭身边,高贵美丽,只是比起以前苍老了不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这几年,竟然让她从三十岁的外表一下子追上了她的年龄,比起同龄妇女已经显不出年轻。叶清茹撇过头,既是畏惧又是厌恶,总之她不乐意见到二夫人。“元鹭,种这么多花儿做什么?”二夫人的声音从楼底下传来。
元鹭抬起头仰望着祖母,二夫人迫人的气势让亲孙女都感到敬畏:“这样就很像以前的家了,以前娘很喜欢月季。”像是月季的刺扎到心头,轻微的刺痛,却摇动了她的灵魂,叶清茹扶着栏杆,低头望着那个少女。
二夫人轻叹,扶起少女拍掉她裙子上的尘土:“她不是你娘。”
“那也是弟弟妹妹的娘。”元鹭看向二楼栏杆里面的弟弟妹妹,元羲愉快地朝她挥手。二夫人此时也抬起头,叶清茹慌忙躲到柱子后,听见二夫人对元羲喊:“把妹妹带下来,吃饭。”元羲牵起妹妹的手翻过门槛跑向楼梯,叶清茹忙跑到他们前面阻挡,他们却从她的手臂下方窜了过去。
她不敢去二夫人在的地方,在屋里等,一直等到天黑,乳母送元鹭和元茜回来,原来这两层阁楼是她们的卧室。元鹭上了楼,等待婢女拿来洗漱用品,抱出琵琶,短短的手指握着拨子吃力地在弦上勾画。
楼下的卧室里元茜冲着乳母大吼大叫:“我要告诉奶奶我要告诉奶奶我要告诉奶奶……”叶清茹急着下楼去看看,却不知怎么已经来到了楼下,眼前就是元茜咬着乳母衣袖的情景。乳母好不容易把元茜扯下来,抱到床上按住,元茜嘴里不停地喊:“我不睡不睡不睡!我要告诉奶奶我要告诉奶奶!”叶清茹坐到床上,分别抓住她的两只小手,元茜忽然安静了下来。
吵闹不休的小姐突然不作声,乳母奇怪地坐在床沿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姐?”晶莹的眼睛里闪烁出一圈光晕,泪水像小溪流无声无息从眼角淌落:“娘,我想要娘,我想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