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叶梦环退烧后被父亲接回家中休养,已过了十余天了。这些日子父亲一直没有让她和妹妹回到学校,说是外面乱,到处都在抓捕游行抗议、示威闹事的人,怕她俩沾惹事端,便请了老师在家中给她俩补课。大考将至,叶梦环整日里待在家里温习功课不曾出门,却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已经闹腾着变换了天地——
袁大总统在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后,最终宣布接受了国民的“拥戴”,与几天前公告天下接受帝位,取消民国,改年号称帝了。
而接下来的登基大典也会择吉日而举行。学校里不准议论外面的任何事,只待到大考结束都松了一口气,叶梦环才和几个女同学聚在茶楼里悄悄探讨了几句,一阵长嘘短叹愤慨之后,便又匆匆告别各自回家了。往日里,她几乎都见不到父亲的人影,只知道父亲一直在和一些秘密来访的人待在书房里讨论着什么。就算偶尔碰到,父亲也是行色匆忙,一脸堪忧的疲惫模样。
而这日一回家她绕道经过父亲书房时,却见门开着,里面亮着灯,父亲一个人坐在摇椅里眼望向窗外,锁眉抽着闷烟。她停下脚步踌躇着轻轻喊了一声:“父亲——”叶道成回过头来,拿着烟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烟灰洒落了一截儿,他顺势就将烟头掐灭在了玻璃缸中,对她笑了笑道:“进来吧。”
父亲虽然淡淡笑着,但脸上的愁容尽显,“你这才回来么?还以为你已经回房里了。吃过晚饭没?”叶梦环走过去站在父亲身边,小心的回道:“今日考完试放得早,就和几个同学在茶楼里吃的。”
叶父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那眼神里既有关心更有忧心,“考完了放假就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再随意外出走动了。”他皱了皱眉,抬头望向渐渐暗沉的天空叹了口气道:“这天一变,战事将启,太平日子只怕是也没几天了……”一听到战事二字,叶梦环早已是心惊肉跳不安至极了,她嘴唇微翕,想要问些什么,却见父亲仍旧忧心忡忡,满面愁容的低头沉思着,她便惴惴不安地站起来看着父亲,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叶父察觉到她面上的担忧之色,忙缓了神,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摆摆手道:“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个了。罢了,快些回屋去吧。”
叶梦环轻轻掩上门,低头慢慢走过大厅,刚到楼梯拐角处,就听得外间门廊里有几人急切地走动声和说话声。她定睛一看,是她哥哥叶道成领着几个戴着帽子的人推门走了进来,叶梦环微微一愣,旋即把头一低,就要回避,却听她哥哥说道:“诸位请进,父亲在偏厅书房里,我这就叫管家领你们过去。来,沈少,这边请——”说罢领着众人朝前走去。
叶梦环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就抬头朝前看了看,恰巧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脱下了帽子回头看向了她,当下四目交汇,那人俊挺却略显冷意的眉眼稍稍一滞,旋即就舒展开来,带着深深的笑意对她点了点头。
叶道成见他停下了脚步,忙回头一看,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呵呵一笑将手一挥,领着身边的人先行走开了。
叶梦环再抬头就见他一个人笔直如剑地站在前方不远处,正面带微笑,目光如炬的看着她,悄悄地打量着她。她心里一惊浑身不自在起来,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再抬头就对上了他深炯的眸光——他一直笑着,连带那两道浓浓的剑眉也泛起了柔柔的笑意,她呼吸一窒,忙就垂下了眼帘有些急促的撇开头转身就往后走去。可没走两步,她竟然就觉得自己后背好像发麻了一般,冷飕飕的,好似他看着自己的目光瞬间变成了冰刀一直追打在自己身后一样,令得她心生寒意暮地就停下了脚步。
慌乱中她突然又意识到这次生病毕竟是他救了自己,之后又送来很多贵重的药材,自己于情于礼都应该谢谢他一声才是。如若像现在这样不理不睬地扭头走掉,岂不是太不礼貌太不应该了?
她咬咬唇,涨红着脸转身抬头看向他,朝他歉意的笑了笑再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盈盈含笑的双瞳似两颗晶莹的珍珠,绽放着温润的光芒。沈君尧原本沉下去的冰眸,回升了一丝暖意,嘴角微微上扬,仿若明白了她的用意,对她轻轻眨了下眼睛回了一记温和的笑容,那定定看向她的眸光变得深邃而又灼热,仿若撒开的千层网,密密匝匝地扑向了她似要将她牢牢罩住一般,看得她心惊胆怯,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她失了笑,慌乱的欠了欠身,还未等他开口就迅速转身慌忙走掉了。
沈君尧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瞬间就绷成了冰冷的幅度,他面上一涩,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就仿若跳动的火苗突然被人浇灭了一般,只余下了灰暗的轻烟。
身旁褐色花架上摆放着一盆开得正艳的蕙兰,叶姿幽雅,碧绿清秀,粉嫩的花萼独特雅致,清丽脱俗,香气袭人,端端的就透着一种不可亵玩的冷意。他眸光一暗,轻轻地扯下了一片花瓣将它放在了掌心中,细细看着——
这带着清幽花香的嫣红,小小的、静静的绽放在他的手中,像极了那****抱着她时从她脸上抚下的粉泪……他的眼神温软起来,心里也柔柔的,莫名就有了一丝悸动,他淡淡一笑嘴角一扬,轻轻地就将这娇柔的花瓣吹向了空中……
是夜,帷幕沉沉,料风陡寒,鹅毛般的初雪,便在这片酝酿着波谲风云的寒夜中呼啸而至。
“瑞雪兆丰年——”叶荣廷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叼着烟斗吞吐着烟圈,眉头却皱起波澜。身后的陆军上将徐茂昌和前陆军总长沈瑞清各自捧着一杯热茶,围坐在壁炉前翻看着报纸。徐茂昌啜了一口茶笑道:“前日袁大总统在中南海举行的百官朝贺会——”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想到,您二位老部下都不曾前去。反而聚在这里淡饮清茶,唉,难怪街面上会流传出那么一首打油诗——”沈瑞清拨弄着盖碗,精瘦的面庞露出一抹冷笑,打断他的话悠悠然说道:“袁项城给叶公封了个‘武义亲王’的名号,不料我们这副总统却屡加拒绝,不肯接受。我这一回来也听到了,这北京城里可是到处都传开咯——”叶荣廷微胖的脸笑起了褶子,疑道:“是么?什么诗歌?”
沈瑞清扬眉一笑,放下了茶杯不紧不慢的说道:“好江山,做不牢;好江山,坐不牢,亲王奉送没人要!”话音一落,徐茂昌拿着茶杯的手就是一抖,那热水荡出烫了他一手,他尴尬的笑了笑:“呵呵,沈佬这话说得……”
客厅里的暖气管滋滋地往外冒着热气,雪白的羊绒地毯,玫瑰棕红色的纯皮沙发,微微透着暖意。红木茶几上的天青色花瓶里静静的插着几枝梅花,淡淡的黄色,清香扑鼻。外面的花园已被下了一晚的雪倾盖住了,四周的树木也蒙上了霜白的积雪,似一片片云海近在眼前。叶梦环穿着粉色彩袖绣花的短袄,系着浅紫镶荷花边的长裙,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雪景,兀自怔忪。
泛白的雪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晕上了一层柔光,照得她脸庞莹莹发亮,光彩照人。那乌黑微卷的长发随意披在胸前,头顶用淡蓝色的绸带系了个蝴蝶结,纤长的身姿被粉色的窗纱隐隐的裹着,朦朦胧胧的,就像是一副浓墨淡彩的美人图,入了卷镶了轴,静静的在窗边俏然而立,令人看得目不转睛心旷神怡。
“怎么了?在想什么呢?”男子清冽而低沉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份宁静。叶梦环微微一抖,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她扭头看去——沈君尧!她杏眼圆睁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樱红的双唇仿佛被冻住般,怯怯的开口问道:“是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会在我家?”沈君尧眸光透亮,嘴角含笑的慢慢走向她:“来了一会儿了。今日是和家父一道前来见你父亲的。他们现在正在书房商谈一些事情。”说罢,他人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强大迫人的气场压得叶梦环心里一震,脸上也热辣辣的腾虹一片。她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不敢对视他那深邃的眼眸,只怯懦的回道:“哦,那我去叫人给你端些茶水来。”说着,她侧开脸转身就想要走掉,可更快的却被他伸出的长臂给拦住了,她微微一震,心里紧张不已,瞪大眼睛看着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挡在胸前,却正正触到了他的手臂,她一惊忙收回手,向后跳了一步。
暖流激荡的客厅中,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沈君尧狭长的凤眼眯起阴柔的幅度,他淡淡一笑:“我原来不知道,叶家三小姐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他轻轻哼了一声,嘴角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他慢慢将手臂收起背拢在身后,优雅的挺直了胸膛,朝她绅士的躬了躬身道:“请叶小姐赏个脸陪沈某坐一会儿,可好?”叶梦环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羞红了脸抬起头,正正对上了沈君尧漆黑的眼眸,她的脸更红了,连嘴唇都煞红成樱。
沈君尧薄冰般的唇微微上扬,眼底却挚热一片,他扬了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笑道:“叶小姐这么怕我作什么?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沈某不过是想跟你聊聊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