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听后默默无语,眼眸直射我的眼睛,我不敢去直视她眼底的深情挽留,垂下眼睑莫名觉得有些愧疚惊慌。她如你先前一般问我:‘你可是要走了?从此再不回来?’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垂首不语。她又幽幽问道:‘难道这里不好吗?你为何一定要离去?还是我不好吗?’我摇头说道:‘阿黛是我今生今世唯一喜欢的女子,我只怕自己配不上你,又怎么会觉得你有不好?这里也是人间乐土,生活在此间,的确烦恼皆无逍遥快活。然而我有杀父杀母之仇未报,国仇家恨日日盘旋在脑海,横亘在心头,我若不报,此生便不得快活。”
翩翩暗叹,果然如此,老师所说的憾事,莫非就是指他口中的阿黛?
“阿黛见我去意已决,不再说话,只是蹲身锄起花圃中的杂草,却将那株平日里最爱的金丝菊不小心锄成两截。阿黛捧起断掉的金丝菊,忽然泪如雨下,滑过她白皙的脸颊,一颗一颗打在依旧鲜艳的金丝菊上。我见她落泪,心里不好受,却硬着心肠跑开了。”
翩翩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带着心疼怜爱,眼里满是懊悔,心想老师原来也如此深切的爱过一个女子,并且至今如故,可惜身负血仇,这段金玉良缘却未能圆满幸福。
“范师傅,这是你不对,你怎么能让深爱你的女子难过流泪?你还甩头就跑,杏儿还以为范师傅和别的男人不同,原来也是这样无情?”杏儿仗着翩翩平日宠爱,从没将她当丫头看待,这会儿听见范师傅负了那女子,一时激愤,竟大胆指责范文轩。
翩翩刚想厉声教训愈发大胆的丫头,范文轩却自嘲一笑接道:“杏儿说的对,是我不对,是我太无情,连杏儿都明白的道理,我当时却不能明白。”
“老师别听这丫头胡说,老师身负国仇家恨,在儿女情长之间,难免不能两全其美。这丫头不知你前面所言,妄自胡言乱语,老师不可当真。”翩翩说着狠狠的瞪了杏儿一眼,杏儿连忙低头向范师傅认错,范文轩摆摆手继续刚才的停下来的述说。
“三日后我再去找那白眉白须的老者,他将我全身插满银针,让我在盛满各类药液的木桶中打坐,当时我全身麻痒难忍,有如万千蚂蚁叮咬,体内火热欲焚,苦不堪言。我死死的咬牙熬过了三天,终于感觉脆弱筋脉重新变得强韧,散掉的雪华内功也再次运转如常。我本应觉得高兴才对,可我却半点开心不起来,因为我知道我该离开雾影岛,也该离开阿黛了。”
“我知道离开雾影岛在大海中可谓是九死一生,回到雪国的可能不到万分之一,即使回到雪国,我也未必就能报的了大仇。然而父王母后就被斩杀在我面前,鲜血溅了我一脸,我敬重的大哥也被毒死在我眼前,我怎能忍下这不共戴天之仇?”范文轩话里带着刻骨的恨意,茶亭一时冷气森森。
“我硬着心肠站在花圃向阿黛辞行,她始终未曾出屋,我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只好转身去了海边。拖出前些日子做的木筏,装上在山间采集的大堆水果和清水,正准备下海时,却见翩翩彩蝶环舞而来,正是艳丽无双的彼岸蝶。我惊喜的抬头远望,果见岸边站着如空谷幽兰的阿黛,我激动的跑过去将她抱在怀中,久久未曾放开。”
范文轩声音里透着欢喜,翩翩和杏儿早已听的愣住了。
“她说:‘你既执意要走,我也没有法子留下你,但愿你能谨记,雾影岛有一女子,日日夜夜期盼着你便已足够。临走之际,我送你这本书,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我接过她手里的书,见她细心的将书用油纸包裹了好几层,心下感动万分。又见她从身后取下包裹,说道:‘这包裹里是干粮,你饿的时候便吃些。’说完便伴着漫天彩蝶走了,再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直到看不见阿黛后,我才收拾好心情,杨帆起航。在岛上时我曾向一位奇人请教离开之法,他说我来时海上刮的是东风,只要海上刮西风之时,或有可能随风飘到我的国家。此时正是西风大起,我心里没底,也不知道能否回去。又在海上漂流了两个月,我带着的水果清水以及阿黛准备的干粮早已经被我吃完,我就在海里抓生鱼果腹。也是我运气好,未曾遭遇大风浪,木筏也做的结实,竟两月还未散架,可惜终于有一日海上掀起大风浪,吹散了我的木筏,我只能抱着一根浮木随着浪潮浮浮沉沉。”
“啊!”这次发出惊叫的是仍是杏儿,她焦急的问道:“那范师傅你怎么办?”
翩翩笑道:“你急什么?没见老师好好的坐在我们面前吗?”好像忘了她也曾经这般惊叫。杏儿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觉得没有力气再抓稳手中的浮木时,眼前好像出现一个黑点,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极为显眼。黑点越来越大,轮廓渐渐清晰,竟是一艘大船,我高声呼救,见船缓缓向我驶来,心情激越下紧绷的神经松懈,径自昏死过去。待我醒来之时,才知道那是琉璃岛国前往东华国的商船,再有一月便可到达东华。”
茶亭里翩翩杏儿同时松了口气,相互笑笑,两人吊着的心也放松下来。
“如此我顺风顺水的到达东华,谢过琉璃岛商人的搭救之后便告辞前往雪国。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离开雪国才有两年有余,在我回雪国时,我那王叔一家已在一年前被部将潘明玉叛乱杀死,唯有长子逃了出来。王叔长子便是我堂兄,他在我雪国拓跋野将军的帮助下,耗时半年才平定潘明玉之乱,收复雪国都城净雪城。”
“当我得知这一切时,内心悲愤不已,我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回来,仇人却早已经死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更悲痛之事吗?我单身匹剑闯入王宫,剑指堂兄也是当今雪国廉王,虽然王叔逼宫杀我父母大哥之事与他无关,然而父债子还,他理应偿命。”
“谁知他只是挥手屏退手下侍卫,从王案上拿过玉玺,又取下自己的王冠说道:‘这王位本身就是你的,我父当年逼宫,我苦劝不住,才会有后来潘明玉之乱。雪国短短两年便经历了王叔逼宫以及大将叛乱之变,现如今国力早已是衰败不堪。我雪国本不富裕,在各国虎视之下勉强能保住国土,而今大乱后我这国主做的很是辛苦。
这两年我一直在访寻你的下落,就是要找你回来继承王位,还王室正统,如今你回来的正好,王位交给你,你便杀了我为你父母大哥报仇吧。只是有一点你要谨记,你必须统领雪国走向国富民强之路,绝不能丧失半寸国土,否则你便是我雪国千古罪人!’他说罢便闭目等死。”
范文轩摇头苦笑,将那杯凉了的茶水又是一口而尽,翩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百折千绕甚至放弃深爱的女子回来复仇,去发现无仇可报,甚至仇人之子站在他面前让他杀,他也下不了手,这确是人间极悲哀极可笑之事。
杏儿已经满眼含泪,走上前为范文轩再斟一杯茶,默默退回来时红着眼睛跑了出去。
“我那堂兄素来对我是极好的,我深知他心地光明磊落,年少时才气便闻名天下,世人皆知雪月公子之名。我见他只是做了短短一年廉王,两鬓已有斑斑白发,双眉紧锁神情疲惫,哪里还有半点当年诗书风流的才子模样?他这般引颈待戮,我又哪里能下得了手?杀了他之后谁来掌管雪国?我吗?我哪里能做的比他还好?杀他之后我便是雪国千古罪人,生前愧对列祖列宗,死后也将遗臭万年!”
“而我也着实下不了手,于是我只有拔腿狂奔出王宫,整日醉酒狂啸,而后一夜白头。直到流落到文国都城大梁,于闹市中见一个六岁小儿身着红衣,在百花台上浇花戏蝶。”范文轩看了翩翩一眼,脸带笑意。
“这小儿就是我吧?老师见到我时想起了阿黛姑娘对吗?”翩翩也笑着说道。
“不错,见到你身着红衣浇花戏蝶,让我想起临走时阿黛对我说过‘雾影岛有一女子,日日夜夜期盼着你’,顿时心里无比急切想去寻找雾影岛,寻找阿黛。”范文轩点头答道。
“后来你父亲登上百花台将你带走,我才知道你是文国国师谢惊鸿之女,我欠着你父亲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怎敢不报?于是我就进入国师府做了你的老师,传你雪国王室秘传武技。如今我已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我便要出海寻找阿黛,此生要么葬身于海底,要么陪伴阿黛于雾影岛,绝不再踏足这片土地了。”
“老师给我的《太史公书》便是阿黛姑娘送你那本书吗?”翩翩心知无法改变范文轩的决定,虽万分不舍,却不能阻其出海,只好默默为之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