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醒来,首先看见的,是一片虚无的世界。
寂静,空旷,唯有深深浅浅的青汇成水纹一般的光影。他与哥哥青桓便诞生自这片光影中。初时是两颗小小的果实,青桓总是将他护在自己身后,遮风挡雨;及至天劫那日,亦是青桓先幻化为人,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电闪雷鸣。他在哥哥的庇护下幻出人形,抬眼,漫天风雨中,那青色身影逆着闪电向他微笑。他朝着那身影伸出手去,即将触到的那一刻,那身影却散作片片光影,消逝不见……
“哥哥——!”
一声惊呼脱口而出,紫苏自睡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却是承香苑中再寻常不过的房间。午后的阳光剔透如碎金洒在地面上,案上横着绘了一半的丹青,半卷的竹帘外,海棠花开得纷纷扬扬。
有黑衣男子挑帘进来:“公子,出什么事了?!”说话间长剑已半拔在手。
紫苏望着自己的侍卫微笑一下:“没事,辛夷,不过做了个噩梦。”
他说着,自午后小憩的贵妃榻上起身,拾了地上的水墨折扇,披起百蝶穿花外衣。黑衣侍卫明显松了口气,替紫苏理好衣襟,只是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紫苏却低垂了眼,回忆起那个梦境,神色中有一闪而过的哀伤。
哥哥……青桓哥哥……
何时才能寻回你所有的魂魄碎片,让你回到我的身旁?
熏风轻拂,一片海棠花瓣落在紫苏的衣襟上,紫苏漫不经心地捻起,然而只扫了一眼,便微微挑眉。“辛夷,前厅可是来了客人?”他转头问自己的侍卫。
辛夷恭敬回答:“是,公子。我来这里本就是为了禀报此事——城南流雪居的海棠夫人前来拜访公子,说有要事相托。”
城南流雪居,雍京城最负盛名的青楼。相传,在流雪居与一名最末等的姑娘喝茶的价钱,便抵得上与寻常青楼女子缠绵一宿的开销。而将流雪居经营至如此规模的,便是今日来访的这位海棠夫人——流雪居年轻美貌的主人。
“原来是她。”即使从未去过流雪居,紫苏也曾听过这位海棠夫人的名字。只是他竟不知,她那里竟有青桓哥哥的魂魄碎片。紫苏低头去细看指间那片花瓣,那不是承香苑的海棠,上头没有紫苏的气息,却有一丝如水宛转的清**气,与青桓君的气息无比契合。
松手,花瓣自指间翩然散去,碎金般的阳光下,锦衣公子穿过水榭花廊,快步向前厅走去。清润如水的气息越来越近,转过一架锦鲤屏风,紫苏见到了海棠夫人。
那是一名年轻而雍容的女子,腕间戴着翡翠镯子,穿一袭锦绣海棠长裙,外面用软烟罗轻纱罩了,不似青楼老鸨,反倒似御赐亲封诰命夫人。
见着紫苏,海棠夫人福了一福,分宾主落座。
“我来,是请公子帮忙救一个人的。”
紫苏微笑一下,端起茶盏:“承香苑卖的是香,可不是做的人命生意。”
海棠夫人亦从容微笑,“公子言重了。实际上是祝融神君指点我来请公子,神君道,我要救的人在青殿杀阵中,此阵唯今只有紫苏公子操纵得了。”
“你认识祝融?”听海棠夫人提起那火焰与杀戮之神的名字,紫苏问。算来自千年前私自下凡后,他们二人也已经许久未曾见面了……
“海棠一介凡人,怎会认识祝融神君?”海棠夫人苦笑一下,“这几日有人在流雪居中生事,危及我家侍从沉山的性命。我设下海棠幻阵希望能阻拦一二,可谁知沉山亦进入了幻阵。幻阵威力极大,我当时便想将沉山带出来,可不知为何,向来听我指使的幻阵此次竟失了控,无法将人带出,我自己也险些陷入其中。不得已我只好设下香火,祈请杀戮之神祝融助我一臂之力。”
海棠夫人顿了一顿,“岂料昨夜神君托梦与我,这海棠幻阵原名青殿杀阵,不属神君所辖,让我来承香苑找紫苏公子,说公子您必有办法。”
“原来如此。”祝融素来喜欢与青帝下棋,平日里总是往青殿跑。只是祝融属火,青殿诸人属木,祝融身上的气息终归会令青殿诸人不舒服。这青殿杀阵,当初便是青桓做来专克祝融,将他阻在青殿门外的。若说天下还有哪个阵令祝融无计可施,便必是青殿杀阵了。
紫苏笑一笑:“此阵虽非我所创造,但我倒也能操纵一二。只是海棠夫人,凡事都有代价,若要紫苏出手相助,便得用夫人自己的性命来换。”他已察觉出青桓的碎片在她体内,他必须取回碎片,而一旦取出,海棠夫人必死无疑。
那么,作为补偿,就让他实现她一个愿望吧。
端坐于锦绣蒲团上的夫人变了脸色,瞬时,有无数的花瓣自她身后乱舞,竟都泛着微微的青色。然而只一瞬,海棠夫人便恢复如常,身后的花舞也消失不见,仿佛方才所见全是一场错觉。
紫苏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一切,缓缓道:“夫人可以考虑一下。”
海棠夫人闭了下眼,再睁开是已是沉静:“我曾经为一个男人苦等十年,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于此,可如今他却与我为敌,一心杀死与我相依为命的沉山……既如此,我的命再无意义。如果公子能救下沉山,就如公子所愿。”
紫苏淡淡一笑:“如此,成交。”他已觉出海棠夫人体内灵力充盈,恐怕是极大的一块碎片。很有可能得到之后,青桓的灵魂便完整了。那时,青桓苏醒,而辛夷的性命恐怕不保。他已做好海棠夫人不答应条件的准备,如果那样,他便要等到她老死,方才能取回碎片,而辛夷亦可再陪伴他许多年。
可如今,她应得如此爽快,紫苏反而心中有些空落。
海棠夫人轻叹口气:“那么,听听我的故事吧……”
很小的时候,海棠便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