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身边,九岁的女童花铃儿怯怯地拉住哥哥的衣角,没有人注意到,那双肮脏的小手在衣角的掩护下结成奇妙的手势。虚空中,一朵小小的花苞渐渐成形,围着县令肥胖的身体飞舞一圈,缓缓落地。仿佛被什么意念侵入头脑:“去,拿一瓢米来。”县令带着恶毒的微笑吩咐一旁的士兵。
不多时,士兵便依言拿来了米。
县令抓起一把撒落在自己脚下,县衙外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几个饥饿难耐的已经向前踏出几步,犹豫着要不要扑上去抢——然而,真正胆大的村民们都在昨夜的那场暴乱中横尸当场,余下的虽不能说胆小如鼠,但却没有和县衙正面冲突的勇气。望着士兵们森寒的刀锋和横在空地上的尸骸堆,村民们畏缩了。
县令饶有兴趣地看着辛夷:“你不是要米么?爬到我面前来,这些,”他用手指了指脚下的米粒,“就都是你的。”
沉默。
可怕的沉默。
虽是贫民,但辛夷长到这样大还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
那一瞬间,怒火在他心中汹涌澎湃,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将县令打翻在地,但抓住他衣角的那双小手紧了一紧,他低头,见九岁的妹妹用虚弱的声音软软地对他说,“哥哥,我饿……”食香兽花铃儿的目光哀怜,隐隐有泪水滚动。
十六岁少年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慢慢地低下头去,辛夷沉默地爬在地上。他的手掌接触到冰冷的地面,泥土里是已经干涸的父亲的血。周围传来嗡嗡的声音,是围观的村民在议论纷纷——他们对于辛夷能够得到这些米感到嫉妒,于是,刚刚还同情地拉着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的村民,此时用加倍的讽刺和恶毒的嘲笑来指责辛夷不顾尊严的行为。
十六岁的少年感觉到了周围人的恶意,此刻他却什么也顾不上,咬牙,一心一意地向着县令的方向爬去。一级一级爬上石阶,有士兵拿刀蛸戳他的头,有谁伸出脚来踢他,踢得很重,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在县令的赞许下,士兵们大笑着拿他取乐,辛夷艰难地爬到县令脚边,褴褛的衣衫下已是青紫一片。
县令大笑着,一脚踩在少年的头上,抓起一把米撒下去。士兵们哈哈大笑,县令愈发得意,一连串恶毒的羞辱从口中说出……
一切结束的时候,县令被护卫与丫鬟们前呼后拥着离去,辛夷一粒一粒地拾起地上的米,撕下残缺不堪的衣襟将它们层层包起,紧紧贴肉系在胸前。他的脸色苍白,一只腿的被不知哪个士兵踢伤了,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出来。
人群随着他的脚步骚动起来,许多村民不觉向他围了过去,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胸前放粮的地方——拼不过县衙的士兵,难道还拼不过这个瘦弱的少年么?
人群的目光沉默而不祥,他察觉到异样,敏锐地抬起头来。
虽然双颊凹陷,眼角与唇边还带着尘土与鲜血,然而他的目光冷冽,充满凶狠与杀气,触目所及,村民竟纷纷退让。辛夷艰难地走到县衙门外父亲的尸体旁边,弯腰,将父亲到死都紧紧握在手中的猎刀拾起来。猎刀是猎户狩猎的工具,比一般农具更锋锐,此时,上面更是血迹斑驳,泛着幽冷的寒光。
少年辛夷将猎刀交到妹妹手上,“你拿着这个,”他冷冷地说,狼一般的眼神同时扫视了依然没有散去、围住他们的人群,“谁敢挡路,就刺穿他的肚子。”
这是花铃儿第一次听到哥哥这样说话,声音中充满血腥和杀气,令所有人都心中一震,下意识地又退开几步。九岁的女童接过刀,低下头不易察觉地笑了——不用他说,她也会保护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粮食的。毕竟,为了得到这些粮食,她九年来第一次动用了妖术。自从被青桓君重伤后,化为人形的她几乎妖力全失,脆弱的身体需要用食物补充养分,哪怕只是凡人一点杯水车薪的粮食。所以,适才她倾尽目前能动用的全部妖力,勉强施出一个“使役术”,操纵县令施舍辛夷粮食……至于她名义上的“哥哥”辛夷将会受到怎样的羞辱,她毫不关心。
辛夷抱起父亲的尸体,带着妹妹向家的方向走去。
太阳升起来,他抱着父亲的尸体走进日光里,心中却冰冷一片。
也许是那天士兵的踢打让他受了内伤,也许是众人的嘲讽和险恶眼神伤害了十六岁少年敏感的自尊,这之后的没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击垮了辛夷,少年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十余日,挣扎在生死边缘……母亲省下自己的那一份微薄的口粮从村上请来赤脚大夫,大夫草草地看过辛夷,掩着鼻子退避三舍:“这是疫病!他已经没救了,赶紧把他烧掉,免得传染给我们村子!”
大夫逃也似的离去了。
疫病。
连日来,疫病在村子里隐蔽地流传,恐慌很快席卷了村民们,他们不顾病人家眷的阻拦,将病人活活烧死。很快,一群人从山脚向山腰冲来……
辛夷的母亲远远望见向上攀爬的村民,脸色发白,匆匆地将辛夷从后门送出,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病重的少年最后望了一眼母亲与妹妹,踉跄逃离……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逃离村子的少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那年月的世道正乱,天下大旱,各路草寇与诸侯纷纷起兵造反,烽火四起好不热闹。为了有口饭吃,也为了创造一个清平盛世、令后人不再遭受像他家中那样的惨剧,辛夷加入了一支义军,随将领南征北战。
血与火的试炼让他变得沉默坚定。
辛夷迅速成长,不久便被提升为校尉。假若没有后来的那场意外,所有人都相信他将成为一名出色的独当一面的将领,然而,在一起敌众我寡的战斗中,辛夷与他所在的军队全军覆没……锋锐的刀刃刺穿了他的胸腹,他在战场的尸堆中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时辰,举目所及一片荒凉。
不……
还不能死……
他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忍着剧烈的痛苦咬牙坚持。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血色夕阳笼罩了大地,夕阳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周身笼罩着一圈美丽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