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休息了一刻钟的时间,几人再次上路,溪水蜿蜿蜒蜒,似乎没有尽头,但是水面似有变宽的迹象,大概也渐渐到了下游。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日头已经慢慢开始西斜,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的加快了脚步。
正在这时,从前面的逶迤山林中,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朝食英,暮宿林。昔日王都旧府地,安寄孤龟曳泥意;洛阳白马相问处,不若冰心玉在壶……”
那歌声恣意纵狂,远远而来,起落不断,歌者声音沙哑且躁,不若荀凉之前听谢子峥与司马睿和歌时那般的都雅精润,但这是这样的自然与恣意,让闻者心中怦怦然,如闻金石相击,不觉心生霓想。
几人听那歌声都是微愣了一下,荀凉更是傻傻地定住,循着那歌声翘首往前望去,却被前面的密林挡住,看不到人。
但下一刻,她便欣喜起来,欢乐地直蹦两下,“有人!有人了!快点快点,前面有人!”一边欢叫着一边沿着溪水往前奔跑。
另外两人似乎也是被荀凉的欢快感染,司马睿更是轻笑出声,那笑声十分自然畅快,带着轻松舒意,让谢子峥也不觉愣了一下。
见谢子峥正向自己看来,司马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竟上前来扶他,“孝儒(谢子峥的字),咱们也快跟上。”
谢子峥没有退让,向他揖了一下,伴着他一同加快速度,“大王相携之恩,谢子峥至死莫忘。”
司马睿皱眉,“孝儒言重,此次若非孝儒相救,司马睿定然命不久矣。”
正待此时,前面狂奔的荀凉却痛呼一声,后面的两人不约地抬头,却见她因为跑得太急,被脚下的泥石绊倒,登时已是嘴啃泥。
谢子峥眉头一皱,下一刻却见她若没事人一般从地上爬起来,随意一抹嘴上的泥,连呸了两声,恍若不察身上的痛楚一般,又是欢天喜地的向前面跑去。
谢子峥不觉竟莞尔,脸上绽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这笑容,看在司马睿的眼中却颇有深意。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相携着往前走,走了四五百米,前方的溪涧豁然开朗起来,竟是一片较为宽阔的谷地,谷地之上,是几间茅草屋,此时正升腾着袅袅炊烟,给这世外山林,平添了烟火之气。
茅草屋旁,枯树之后,约莫是一个绰绰的人影,在屋前晃动,而那人口中的歌声一直悠扬传来,未有间断。
荀凉此时已在那山谷中,就要跑至屋前,她此时十分欢快,走了一天的路,在荒山中睡了一宿,能遇到活生生的人,没有比这个更让她欣喜的了,此时的她想大叫,想大笑,想大哭。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地,朝那歌者大喊了一声,“喂,你好吗?!~”
她这一喊,让司马睿与谢子峥面上都是一抽。
喊声在山谷之中徘徊,少女的清亮之音脆而亮,顿时让那歌者停了下来,惊奇万分。
那唱歌之人从枯树后走出,翘首向下面大叫的人望去,却见是一个露着两个胳膊衣衫褴褛的小姑子,歌者放下正在劈柴的斧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粗着嗓子回喊道:“哪来的小姑子,好端端地乱嚎些什么,恁地搅了老夫的兴致!”
见他探出头来,三人也看清了那人的容貌。只见那歌者清癯长身,一副农夫打扮,正叉着腰瞪着荀凉。
荀凉先是一愣,随即立马摆上那副胡搅蛮缠的模样,笑嘻嘻地说道,“君子差矣,你唱歌是兴致,我乱嚎也是兴致。你既是随心而歌,我也是随性而嚎,怎么能说我搅了你的兴致,该是咱俩同时兴起,是有缘人呐!”
那农夫眉目一怔,下一刻却是大笑出声,“哈哈!好一个‘同时兴起,最为有缘’,这小姑子有点意思。”
正在这时,司马睿与谢子峥二人也已经跟了上来。
那农夫低头向两人望去,眼眸中灼意一闪,诧异地叫道:“噫,这两位郎君又是从何而来?”
司马睿一笑,上前一揖,“我兄弟二人从颍川郡而来,本欲去往洛阳,不料中途马匹遇流民斩杀,不幸摔落山谷流落至此,方才搅了郎君兴致的是我那娣姒(兄弟之妻),还望君子海涵。”
荀凉不懂娣姒是什么意思,听司马睿称谢子峥为兄弟,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这两人要说是主仆,以谢子峥这般模样的,倒还让人对司马睿的身份起疑。
但在谢子峥那边,却有另一番深意,他不明白大王为何说荀凉是他的妻,难道是暗中提醒自己对于荀凉要克制感情,还是有其他意思?
那农夫摆摆手,毫不在意地朗声说道,“噫,郎君言重了,你这娣姒甚是率真,不妨事不妨事。”
他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又开口说道,“几位既是流落至此,当真如小娘子所说‘是有缘人’,老夫怎好不尽地主之谊,哈哈,这日已昏沉,郎君若是不弃,今日就在我这蓬荜之中暂歇一宿,明日再行赶路,如何?!”
司马睿笑了笑,朗声回道:“那便叨扰郎君了!”
说罢几人随着那农夫一并朝着茅屋中走去。
这刘姓农夫的一个人住在这山谷之中,虽是几间茅屋,但里面的用度却十分齐全,荀凉看着屋后的劲直的高竹与屋前开得正盛的菊花,心中不由想到两个字:隐士。
两晋乱世,也是历史上隐士最多的时期之一,士大夫不满当时的血腥统治,选择出世入隐的士人不少,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陶渊明。
看着茅屋中杂放的书卷与文房用品,荀凉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用过晚饭,几人休息了没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山林远远传出倦鸟的鸣叫,声声清越,衬得这山谷逸世中尤为静谧。
那隐士为三人分配了房间,司马睿一人住在最东的茅屋中,隔壁便是荀凉与谢子峥一间。
对于这个安排,荀凉十分郁闷,她到此时才知道司马睿先前称自己是“弟媳”,谢子峥的老婆。若真是这新婚燕尔,要是分房住,倒是让人生疑。
见司马睿一声不响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临进屋子时还颇为深意地对两人一笑,荀凉顿时只觉得全身的毛都炸开了,这厮明显是故意的!
在屋外踌躇了一会儿,荀凉终于推门而入,却见谢子峥斜靠在榻旁,并没有休息的打算。
荀凉想了一下,说道,“公子身上有伤,早些休息吧,我在一旁守着,若是有事可以叫我。”
这话的意思是说,你自个儿睡床吧,姐不会趁机占你便宜和你同床共枕的。
谢子峥静静地抬眸望着她,夜色之中看不清眼中的神色,却没有说话,看着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