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那么久,第二天傍晚从当面山上的练兵场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时,谭永兵就明白了,从此对自己的姓氏恨之入骨。
当那颗火红的子弹旋转着闪过来钻进代群的胸膛时,他怅然若失地望着郁郁葱葱的切丁寨山顶,看见一轮心事重重的夕阳轻飘飘地坠落了,他刚想说句堂皇的告别话,但感觉心中一热,嘴里立刻被一股滚烫的带着甜腥味的液体灌满了。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那是行刑者朝天鸣枪为他送行。
代群的尸体刚抬进谭氏祠堂,就有人在背后放话说枪毙的凶死鬼不能葬在老虎山上,怕破了谭氏祖山的风水。李秀听说后,选在最热闹的中午时分来到晒谷坪,提高了嗓门以便让所有的兴安人都听得见,她说:“代群就算是该死的土匪,那也是谭氏家族的土匪,他好歹没当汉奸,没出卖祖宗。他死了变成鬼也还是姓谭的鬼,哪个敢说不让他上老虎山,我就把这个土匪头子埋到他家的厅屋里去。”
从那刻起,直到代文率部队离家北上,李秀再没跟代文说一句话,她发誓再也不理这个热爱革命的儿子了。
撤军的前一天,代文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当即带领随从人员从自源岩脚下出发沿代武修筑的战壕一路走到钟鼓山水坝。他惊喜地发现这条蜿蜒二十多里的战壕格外通顺,无一处呈折角的堑壕,而且沿线居然没有构筑应有的散兵坑和埋尸坑,甚至连必要的掩蔽部、休息部和交通壕也全都缺失。代文心知肚明,这不是一项半拉子工程,因为这战壕的深度比常规的一点八米足足高出了七十厘米。代文推迟了撤军计划,下令全军出动,开始对这项工事进行简单的整修和加固。
十天后,一位在巴足塘边捞水浮莲的少女被一条突然涌现的小溪吓得大呼小叫时,大家还在暗地里猜测解放军重修战壕是不是又要准备打仗了。将信将疑的村民全都来到桂树下,亲眼目睹了千万年来的第一股活水注入到巴足塘中,随即溢出塘岸,洋洋洒洒,灌溉了巴足塘脚下的一丘又一丘良田。顺水而来的鲜活鱼虾从田埂上纷纷跃过,好不欢快。
第二天,谭世林再次跑去自源岩脚下察看,他的老泪随潺潺溪水一同流淌,仿佛见到了粮满仓鱼沉网的盛世美景。代文的部队离去多日后,他才确信永乐江水终于由低往高处流进了兴安村,再也不会反悔了。
解放后,百废俱兴,人们赶紧收拾起旧社会的陋习,以崭新的面貌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大家搞得轰轰烈烈,只有禾机无心向善,成天没精打采,还时常忤逆生产队长谭牛牯的劳动安排。牛牯是投案自首的土匪,因为长年遭受代群的欺压而变得谨慎老实。他家里还有三个即将成年的弟弟,分别是马牯,猫牯,狗牯。这些古怪的名字全都出自大地主李仙宝之口,据说能使孩子安康易养。代文撤军前指定他当生产队长后,他就下决心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谭兴国,逢人就自报大名,希望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为彻底消除地主的影响,他给兄弟们也都换上了响亮又大气的新名字,但是,当他一再勉强别人叫那陌生的新名字时其实是在呼唤别人。不仅旁人接受不了,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本来就是牛牯,于是,只好认命并说服兄弟们这辈子做牛做马做畜生算了。
谭世林觉得新中国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四季也变得模糊不清,冬天刚过,还不及预热就直奔到了夏季。人们的热情比三伏炎烝更燎人,一些气贯长虹的政治标语很快爬满了各处显眼向阳的墙壁。看着那些长短句连猪圈的矮土墙都不放过,谭世林赶紧把柴房里的那块两面牌再度搬出来挂上,只要新的口号一到,他就架梯上墙把牌子翻转过来即刻写上。渐渐地,他有些慌了手脚,因为他觉察到这新时代里的标语口号竟然比旧社会换得更快更勤。
打参军未遂之后,禾机自觉命运已抛弃了自己,他对伯父的偏心耿耿于怀,抬打穿上崭新军装后故意摆弄枪支时的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更令他自惭形秽。他无精打采地流连在僻静的山路上,用荆条扑打路旁的野花蔓草,大声吼叫掺和松涛的呜咽,还一跺脚踩死了两只为一个粪球打得不可开交的屎壳郎。他见蜜蜂在阳光下拈花惹草,吮吸甘露和甜蜜,打心底羡慕这种光明正大的暧昧职业。他长时间躲在钟鼓山水渠旁的一丛野芒中,只为偷窥一对黄莺的私生活。看它们在天真无邪的清新空气里认真地筑巢、交配、产卵,轮流着卧巢孵化,但就在它们交接班的短暂间歇里,一只与禾机同在窥测的杜鹃立即窜进窝中囫囵吞下一枚莺蛋,并利索地产下一枚自己的蛋补足了差额。这出人意料的荒诞一幕撕碎了禾机心中刚刚萌生的对动物世界的美好向往。在漫不经心又饱食终日的单调生活中,因日久生情,他同食物成了莫逆之交。他重新抄起火铳进山,还豢养了一群未成年的猎犬,亲自在丛林中用恩威并施的方法孜孜不倦地训练它们。
禾机对农事意兴阑珊,对生产队长牛牯的批评也充耳不闻,整天挖空了心思网罗麻雀、陷害兔子、挖掘竹鼠、打击野兽。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猎手。此类小营生虽不足以糊口,却是打发时间的好差事。但这种返祖现象与新中国大搞农业生产的时代背景反差太大,令谭世林十分担忧,不过李秀却看到了重振家业的希望,她颇感欣慰,逢人便说:“这才是兴安男人该做的事情啊。”
谭禾机与谭永兵虽然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彼此间却鲜有交通,只是开饭时一块儿吃吃喝喝形同酒肉朋友。没有一位家人能走进禾机的内心世界,他每次吃完饭丢下碗筷就掉头出门,谁也不会过问他要去哪,什么时候回屋上床,因为问了他也不答理。有一次晚饭后,小堂妹谭琴扯住他的裤脚问:“机机哥哥,你要去哪玩,带我去吧。”他张口就说:“我要上月亮去乘凉,看嫦娥姐姐在不在。”
就在那个燥热难熬的漫长夏夜,因为吃得太饱他觉得浑身撑得慌,忽如电光石火一闪,他想起了那只窥巢换卵的杜鹃。
禾机瞅准了牛牯去大队部开会的当儿摸进了他家里。不出所料,妻子为丈夫留了门,禾机推开房门时没忘故意用力弄出些声响来壮壮胆。尽管时间尚早,但那女人因困顿已深深入睡,只听她在梦呓中叹着气说:“才一斤九两!”
禾机忍不住偷偷想道:“我给你一两相添,凑个整数吧。”由于紧张过度,他爬上床后笨手笨脚地把那女人给弄醒了,等到他摸黑离去时,粗心的女人没来得及弄清这到底是一次婚姻中的例行****还是一场春梦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可思议的幸福生活就这样在随心所欲的黑暗中开幕了,禾机尽情耕耘,四处播种的劲儿一发不可收拾。他从未打算有朝一日放弃这份仿生学上的灰色快乐,还无耻地认为这只不过是社会隐性资源的暗开发和再利用。他像菩萨似的冥冥中监视着芸芸众生,对其他男人的夜间动向了如指掌,摸准了他们外出开会、偷情、打夜铳的各种规律。他常常从东家溜出来又顺脚窜进西家,整夜里忙得不亦乐乎。
仿佛是自然的世代交替,禾机已悄悄接过谭代湘瘸子的班,只不过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这样的冒险生涯并非总能顺风顺水,有一回就差点穿了帮。那天深夜,禾机前脚刚走,牛牯就回了家。他合理合法的玩弄遭到了莫名其妙的拒绝,迷糊中的妻子极不耐烦地将他掀翻在侧还大声斥责:“有完没完?你是误食了野山参还是偷吃了豹子鞭?”
牛牯欣然接受了这种冷落,因为他对妻子的亲热全都源自愧疚而不是真需实要。可一惊一骂之后,那位又胖又黑但面容姣好的女人却蓦地醒悟过来,感觉不怎么对劲,再不敢吱声。此后,她多留了个心眼,终于在第四天晚上逮住了窥巢换卵的偷袭者。不过,她没有大呼小叫地咒骂或驱逐禾机,只是用下流的兴安俚语懒洋洋地说:“你自个戳烂的窟窿自个填满吧。”她对禾机唯一的责怪是他不像个兴安男人。因此,她决定惩罚他日后必须罔顾疲倦,夜夜光临。
禾机大白天里萎靡不振的样子提醒了李秀,随后,一些好心的媒婆陆续来家里说事,但禾机明确表示对女人不感兴趣。其实,还没行成人礼时他就知道男女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此刻他显得成熟多了,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压根就没有成家的计划,因为他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幸福和旨趣全在道德的反面,在鬼鬼祟祟的夜色里,在难以启齿的意会间。他盘算好了就靠偶尔强奸和长期偷情来欢度一生。
禾机好逸恶劳,喜欢美食、女人、撒谎和养狗,已逐渐显露出从政为官的天赋。生产大队随后举行的拾粪大赛给他带来了巨大诱惑,由于农业生产已被提到攸关国家兴衰的高度,所以大赛的获胜者可以得到上大学或当基层干部的奖励。传说中代武偷粪被牛踢伤的陈年丑事赋予了禾机灵感。赛前,他趁人不备,趁大白天牛栏放空时溜进去偷了一粪箕上好的牛粪藏在老虎山上谭友贵坟头的灌木丛中,用腐叶枯草小心盖好了。那里是最热衷于拾粪的好孩子也不敢涉足的坟茔之地。禾机就这样如愿以偿在拾粪大赛中拔得头筹,不仅当选年度劳动模范,还被推荐到关王庙公社做了一名普通的干部。
禾机生就了一张典型的国字形干部脸,是那种即使当了特务也会被误认为是地下党员的正面形象。不过刚走进公社大院时,他自觉没什么见识。的确,他从未出过远门,一直和山沟里的农民及猎人生活在一起,除了孪生将军,他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一种淡淡的自卑和焦虑使得他身段柔软,待人和蔼可亲。每逢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他总是最认真的学习者。领导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哪怕一个眼神、一种手势,他无不仔细体会临摹,铭记于心。他深信总有一天自己将变得跟他们一样得体而受人尊敬。他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写着:死亡叫牺牲,工作叫奉献,行业称战线,失业称待业。诸如此类的常识他念兹诵兹,这确保了他出入各种场合从未因失言而露乖现丑。他时不时独自溜进空旷明亮的会议室,看看台前高悬的那一排巨幅领袖肖像,然后爬到主席台上坐一坐,虔诚地品味身处其中的自豪感。不过,也有不怀好意的同志暗地里告诉他,那里是瞌睡虫的盛产区和标语口号的发源地。对此,他保留看法,不予置评。
几乎向每一位领导汇报完工作后禾机都会顺带拉拉家常,无论拐多少个弯子,最终总能成功地引领对方惊喜地发现眼前腼腆的年轻干部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谭代武将军”的亲侄子。他由此偷尝了领导领导的滋味,而领导也很快在他身上看到了革命家遗传下来的某些优良品质。他还把兴安村的枕边故事稍加整理,编成短小精悍的荤段子,并设法使它们听起来更加文雅、悦耳一些,以便在会前的会场和会后的餐桌上充作提神的作料。这种精怪和素养弥补了他资历的肤浅,使许多同志逐渐把他当成了革命工作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他也逐渐悟到了当干部的一些诀窍,他知道农民做的比想的多,想的比说的多,而干部则恰好相反。
半年后,禾机回到兴安村主持生产会议时,已经染上了严肃认真装腔作势的怪癖,整日里抬头仰望星空,若有所思。因为视线的提高,他只能看见大人和远处的高山、天上的日月星辰,而那些顽童和鸡犬就难得上眼了。因为生于斯,长于斯,他对兴安人就如同对自己一样有着透彻而深刻的了解,可他却时时刻刻想要显示自己与兴安人的区别同时又不想伤害乡情。他一会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乡亲们的父母官,一会又谦虚地改口说是兴安人民的公仆,总之,他不是兴安人了。
禾机自以为谈论的话题离兴安人的生活越遥远就显得越尊贵。因此,他避口不谈身边熟悉的一切,专挑国家大事当家常拉。他在台上发言时也换了副喉嗓,发出带浓重鼻音的假声,乍一听有些别扭,乡亲们还以为这就是标准的官腔。对这些变化,谭世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跟李秀说:“这孩子越来越有领导的架势了,当干部就该这个样子,不要随便与老百姓嘻嘻哈哈的没规矩。”
李秀却皱起了眉头,她说:“只怕过几年,他连兴安话都不会说了。”这一点不幸让她言中,两年后,代文退休回到兴安村时,禾机已经不再说兴安话了。他说一口硬邦邦的安平话,因为他的顶头上司是安平司人。
禾机还练就了面向普罗大众公然撒谎却不露怯的胆略,那镇定自若的神情足以让上司放心令下属起敬。他把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内容背下来当做每次主持会议的开场白,并因此赢得了一致好评。但这种努力也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从此变得言不由衷。即使下了班回到家面对亲人也是出口成谎,从不言真。好几次主持会议时,禾机竟然在开场白里抢先把领导准备说的话全说光了,害得那位老前辈如坐针毡,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由此可见,禾机绝非一个只会安安分分听话的下属。他热衷于开会和作报告,是一个充满热情却毫无实干精神的干部。所以时间一久,兴安人便戏称他是“不干”,有些胆大的长辈更是当面直呼他“谭不干”。他到兴安村驻点时,虽然什么也不干却偏要向上级凸显自己的政绩。于是号令村民把全村所有正待收割的稻子连根带穗移植到巴足塘脚下的十二亩田里,只花了五天工夫就制造了亩产双万斤的奇迹。还请来一大群戴眼镜着草帽的记者,顶着炎炎烈日到田间拍照并作现场报道。村民们被组织起来挤在田头的高墈上齐声高唱:“骑马要骑千里马,戴花就戴大红花。一心一意跟党走,改天换地耀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