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代群每晚溜出鬼门关找代文下棋前也总会先去李璐梦里报个到,他还是在生时那副德性,一边半真半假地骂她,一边随心所欲地爱她,给她想要的一切。她从不跟孩子们说起娘家的事情,就连厚道的谭世林也常年闭口不提李仙宝的名字,这一缘于善意的忌讳却被媳妇误解为歧视。因此,李璐更加觉得抬不起头,说不起话。许多人一直怀疑她的失语症至今尚未痊愈,当初她没有和谭牛牯及那个胖女人一块儿被人带走真是万幸。谭琴上关王庙中学后才知道自己的外公仍在世,而且就是经常在台上挨斗、在台下游街的那个大地主,听说还做过汉奸。直到中学毕业她依然不认识外公,几乎从来没看清过他的真实面目,因为每次见到他时他总是低头哈腰,戴着高帽子,涂着花脸。虽然谭琴见识了母亲多年来处心积虑隐去的真相,但一放学回家她便与母亲结成了最坚定的同伙,共同守护着同一个秘密,真诚地相互关怀着,欺瞒着。母女俩都认为所有絮絮叨叨的贴心话里只要有一句真话就会给对方增加无尽的烦恼和伤害。
还在念初中时,谭琴就已出落得楚楚动人,她的美丽和早熟不仅让学校的男老师没法安心授课,还吸引了众多校外的男青年来到校门口探头探脑。她对自己的要求比母亲更低,因此,虽然有一副清醒又聪慧的脑子却极少使用,仅凭本能就足以应付所有的考试。如果不是粗心大意而常常丢三落四,她几乎可以保证每门功课都能安然及格。连校长也不得不跟禾机赞叹说:“谭琴这孩子啊长得如此水灵扎眼,还能保持如此稳定的成绩,委实难能可贵啊。”
后来,在推荐学生上大学的名单中,谭琴也赫然在列,只是排位稍微靠后。校长考虑到谭琴是土匪的女儿和大地主的外孙女,为了不至于太过显山露水而招人非议,便把她推荐到一家校名要念叨十二遍才能勉强记住的师范学校就读。那名单由学校转到生产队,再由大队部交到了公社,禾机大笔一挥把排名第一的李索非勾销后由谭琴取而代之,她因此成了北京一所地质大学的学生。禾机给出了剔除李索非的两条理由:第一,他的名字带有明显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倾向。第二,他外婆的大伯的女婿是大地主李仙宝。
当然禾机也附带说明了优先推荐谭琴的两点依据:第一,她爷爷谭世林是年高德劭的老共产党员。第二,她大伯是在邮票和课本上都能时常见到的伟大革命家。
代文回村后直接来到公共食堂,见吴芙和另外几位妇女正在煮一大锅萝卜叶子,好像在煮猪潲。他四下里看了看,没见着什么别的菜肴,就问道:“肉呢?”
吴芙瞟见代文走进来就佯装忙活着没注意他,这时却没好气地抢答道:“肉在猪身上!”
代文露出他永远不变的那种若不经意的笑容,接着问道:“猪呢?”
吴芙把热气滚滚的萝卜叶子铲起来倒入一只大木盆里,似笑非笑地答道:“猪在钟鼓山猪场。”
“哦,那里养了很多猪吗?”代文看似随意地继续打听。
吴芙眉头一扬,瞥了代文一眼,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好生奇怪地反问道:“怎么啦?想开荤了?”
旁边的女人们忍不住笑起来,代文尴尬地嘟哝:“你们不说就不说,我去看看得了。”
代文转身离去时,吴芙故意提高了嗓门大声说:“往多了我不敢说,十三头是铁定少不了的。”
她意有所指的说法再次引发了满堂哄笑,代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女人的乐观精神实在令他汗颜。
代文蓦然出现在钟鼓山猪场时,谭永兵正在用他仅有的那只手喂一个脸上长满痘痘的姑娘吃饭。他慌忙起身,赔笑脸、叫大伯,但代文不答应,铁青着脸怒斥道:“你这独臂猪王就是这样喂猪的吗?”
旁边那饭来张口的姑娘吓傻了,脸涨得通红,连痘痘都隐去不见了。她还不到十六岁,南冲村人,也是猪场的员工。另外的十一名养猪工不是在打字牌就是在稻草堆里打呼噜。代文的到来引发了一阵骚动,他们纷纷聚拢过来,一个个诚惶诚恐,如临大敌。
代文给大家训了一通话,严厉批评了他们的散漫作风。不过,待永兵领他视察完猪场后他才明白这种工作作风的由来。因为偌大的猪舍内,只剩有三头瘦得皮耷耷的老母猪。
“你们到底在养猪还是猪在养你们?”听着代文愤怒的质问,谁也不敢还嘴。于是,代文要永兵老实交待新闻图片里那些蠢猪到哪去了,永兵支支吾吾不想说出实情。代文环顾大家,一字一句地警告说:“你们欺骗了人民,欺骗了毛主席,我这就去叫公安局的同志把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全给逮起来。”
谁都知道这位老将军的话语具有多大的威力和分量。有两位胆小的妇女已经哭了起来,永兵赶紧向伯父交待了一切。原来培育象猪的计划失败后,每逢上头有人来检查或观摩,禾机就会事先通风报信,猪场员工的唯一任务便是把各家猪圈里的生猪无论大小赶来凑数捧场,完事后再如数送还。
代文现场下令关闭了猪场,三头早已闭经的老母猪被宰杀。那几天,南冲村和兴安村的社员终于吃上了酸溜溜的母猪肉。
面对不肖子弟的胡作非为,代文显得异常清醒和坚定,再次提起撇下许久的毛笔,给国家领导人写了一封陈情信。林林总总上千言,内容庞杂,措辞严厉,详细描述了他在农村的所见所闻,真实客观地反映了令他痛心的民怨民瘼。信笺好几处被墨汁弄花,他甚至顾不上换页就交给了去北京上学的谭琴,叮嘱她务必找到长安街上离天安门最近的邮箱投进去。
一个月零三天过后,就在代文默念着日子等待某种令人宽慰的回复时,他收到了原封退回的信件。退件单上备注的理由是:收件人地址不详或查无此人。
又过了一周,投递员通知代文,因人手不足,关王庙邮政所已经撤并到安平司邮政所。由于山高路远,原本半月一送的报刊也调整为一季一送,等代文浏览那些汇总了三个月的报纸时,所有的新闻都成了往事,看起来就像在档案室里翻阅历史资料。他看见自己最尊敬的一位老首长刚在头版里端坐在主席台上作重要指示,但在另一张报纸上却突然变了脸,成了阶级敌人还被戴上高帽子像李仙宝那样被人押着骂着游街示众,而在下一张报纸上,那首长憔悴的面孔居然又出现在一次庄严体面的重要外事活动中。如此反反复复、起起落落变戏法似的魔幻现实彻底模糊了代文的视线,他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无边的蜘蛛网紧紧缠绕,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长时间的沉默寡言后,代文的头痛痼疾又犯得勤了。自从回到家乡,这老毛病每隔一年半载才会在他快要遗忘时发作一次,目的也似乎不再是折磨人,只是敲敲警钟,提醒病主那潜伏的病魔仍然健在。可如今,几乎每个月都要定时定量地痛那么几天,使他体验到了谭恒痛经时的苦恼,唯一的不同是上下之别。这苦痛的滋味在他头脑中循环往复不知不觉间化作了源远流长的饱含思念和愧疚的痛苦。
元旦那天,代文蜷缩在石室中的石床上浑身冒虚汗,脸色发乌。朱即师傅走进走出,端茶送饭,像侍候菩萨一样打点这位黄洞仙最大的施主。他细细品尝完代文清晨起床后的第一泡尿,独自蹲在洞口的赑屃旁慢慢回味满口尿臊气中微乎其微的酸甜苦辣咸,直等到太阳露头时他才起身进屋替代文把脉。
“内伤啊!”朱即师傅慢悠悠地说出结论时,他的手仍摁在代文的右手腕上不放,继续自顾自念叨:“内伤,具外伤之痛,有沉疴之苦,乃生命之大忌。”
闻听此言,代文为之一振,一骨碌坐了起来。他想起代超留下的那部手稿的书名,肯定地说:“没错,正是内伤,他早在三十四年前就作了诊断。”
直到这个时候,在肝脑欲裂的痛楚中代文才体谅到代超发奋创作的良苦用心。这没头没脑的胡言,让朱即师傅感觉到了大施主病情的严重和治疗的紧迫性。他拿来纸笔开药方时,代文试图阻止,他说:“不用了,这点微恙小痛,我这把百战不死的老骨头还受得起。”
的确,兴安人眼中从来就没有医生。代文心中也从未惧怕过病痛和死亡,每逢身体不适,他都用蔑视或竭力劳动来转移疼痛,直至病魔退却。就这点而言,他坚信自己是永远的胜利者,因为一生中只有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才会真正被病魔击倒。
朱即师傅把开好的药方递给代文过目,上面写着:万年青12钱、红漆木芯12钱、透骨消12钱、活血藤30钱、五爪金龙30钱,另加米酒一斤。
“我认为首选的良药是遗忘。”代文把方子塞到席子下,说道,“其次才是你开的跌打药。”
代文相信记忆的功能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数不尽的悲伤和死亡的记忆死死地纠缠自己直至生命的尽头仍不会终结,在漫长的下一个下下一个生命的轮回中它们还将残留在无辜的意识里。因此,当他发觉原本好端端收藏在脑海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时,没有一丝难过,反倒觉得新奇有趣。他能感知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地丢失,有顺序像预谋好了似的不留痕迹地溜走了,慢慢地连他清楚记得的重大事件也被时间的蛀虫啃噬得支离破碎,成了一幅幅模糊打皱的版画,只有主角和梗概,失去了背景和细节。
“总有一天,”代文幸灾乐祸地想,“我什么也没有了,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老婴儿时,就再也不会头痛了。”
那时候,关王庙中学完全乱了套。老师们被集中起来接受学生的教诲,一个又一个学生代表轮番走上讲台给老师们上政治课。完了,他们在黑板和墙壁上用稚拙的笔迹恣意涂鸦,内容除了响亮的政治口号就是恶毒的人身攻击。他们还把自己深恶痛绝的课桌劈开,制作成红缨标枪,人手一杆。一些同学折腾累了就背着书包直接上山下乡去了,另一些同学认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已索然无味,便把矛头转向了黄洞仙里的菩萨。
当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学生红卫兵来到黄洞仙洞口时,朱即师傅吓得躲进了观音菩萨屁股下面的莲花蓬里。领头的小将一棒子下去,那个高昂的赑屃头应声落地。
在混乱中创建秩序是将军的看家本领,代文抄起上膛的火铳踱出洞来瞄准了领头的小将,说:“我打过国民党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土匪,今天我看要打几个无法无天的红卫兵了。”
代文掷地有声的话语中,透出一股沧桑却不容戏谑的威力。学生队伍登时安静下来,局面僵持得像要凝固成冰了。那气焰嚣张的小头目也傻了眼,不停地用衣袖揩额头上的汗水。那些佩戴红袖章,扛着木标枪的学生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位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的老头子就是那位连亲兄弟也敢枪毙的霸蛮将军。他们从懂事起就一直听长辈们传颂着孪生将军的传奇故事,甚至大部分同学来参与打砸菩萨的动机并非出于宗教过节,而是想顺便来看亲眼见见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活文物。
忽然,代文把火铳放下来往柏树干上一靠就背过身去在树下撒起尿来。学生们毫无思想准备,许多同学忍不住掩面笑了,他们如火如荼的政治热情顷刻间就被一泡猝不及防的尿给浇灭了。他们怎么也料不到传说中那么可敬可爱的老革命前辈竟然是如此邋遢与颟顸,令人生厌。
代文提了提裤子,不慌不忙地回转身来,那深不可测的严肃表情,那高不可攀的军衔,还有他年龄的长度和名字的分量都给这个随地小便的英雄人物平添了许多威严。他大声说:“笑什么?这是我打了半辈子仗才打下的天下,我在自己的地盘上撒泡尿,又咋了?”顿了顿,他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下,然后用脚踩糊了,搓了搓双手继续说道:“菩萨在这里呆了上千年,从未开口也没出过洞门,招惹你们什么了?毁庙谩神是我们党的政策吗?你们识相的就乖乖回学校去,那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气急败坏的年轻人一窝蜂似的下了山,但他们没回学校,转身去了兴安村,执意要搜查一位早已注册的叛徒。最终在李子梅的屋里找到抬打,抬打指着自己的鼻子示意大家看清楚他的面子,他急切地说:“看清楚了没有?不要只看一面之词啊,全面看看就知道我‘不是、叛徒’了。”
但是学生们并不理会当事人的申辩,认为那后来的添笔是对正确定性的错误否定。
抬打被押到了关王庙公社的革委会办公室。审查前,他们问他最爱的人是谁,这标准答案是一个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那就是:毛主席。可抬打以为自己的私情已经败露,再加上对政治运动的恐惧导致的过度紧张使他说了实话,他认真地回答:“李子梅。”
那的确是抬打最爱的人,他宁可自己穿破鞋烂衫,却把代文给他的二十元钱买了一盒蛤蜊油和一床艳芯被褥送给李子梅,期盼她慈祥的面容上少一些沟壑多一些光彩,也指望她那潮湿的被窝比以前更温暖。很显然,这惊世骇俗的爱情不单单是道德和作风问题,这说明他背叛了毛主席。为了不使他脸上那“不是、叛徒”的招牌继续蒙骗广大群众,红卫兵们与革委会的同志一合计,决定依据辩证法三大规律之一的否定之否定规律给那个“不”字加文了“辶”,从那刻起,抬打“还是、叛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