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无数次劫难后,老虎山脚下这个荒野山村成了谭吉先生最心仪的家园,除了致力于把人类知识传授给年轻的好学者之外,他内心深处更需要一份宁静。因为高山绝壁阻隔了一切纷扰,兴安村似乎与外界如火如荼的军阀混战毫无关系。人们悠然自在,在烧荒后的山坡上播种芝麻、扦插红薯,循季节到永乐江闹鱼,上老虎山狩猎,这里虽没有儒家纲常伦理的森然秩序,却有着澄明清澈的远古遗风。
谭吉先生庆幸自己在破碎的山河中寻到了人世间的最后一片乐土。经过耐心而又艰难的谈判,他终于得到谭世林和李秀的勉强同意,亲手为谭青放了脚,把那条又长又臭的裹脚布丢进了火塘。使这位循规蹈矩的小村姑得以享受天足的乐趣,走起路来也稳当多了。开明的老先生直言不讳地表示反对男人们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畸形审美就肆意操纵和捏造女人的形状。
“瞧瞧我们的做派吧,”老先生忿忿不平地说道,“扎脚穿耳文眉割礼束胸,诸如此类的野蛮行径哪怕在野生动物的世界里也永不会出现呢。”他又恢复了年轻时的热情,似乎有决心依靠传统的教育方法把偏僻原始的村落变成高雅的殿堂。他要教会兴安人像城里人那样操成语和格言吵架,用诗词哭丧,拿科学术语拉家常还要以惠施和庄子的哲学明辨是非。他给兴安村的女儿们剪发放脚,安排她们跟男孩子一块儿坐在私塾里念书,课余时间还教授她们抚琴弹唱《阳春》和《白雪》。他的所有构想都得到了主人家的认同和支持,这样,重新开课的私塾里再次增添了数条长板凳供女孩子们专用,从未想过还能摸书本的谭青领着妹妹谭菜怯生生地走进了教室,和谭吉先生的孙女谭恒共坐一条凳子。
比起简陋的教学设施,谭吉老先生的教学方式更为简单。他神情庄重、言简意赅,仅仅为了让学生们感悟文化知识的神圣和来之不易,他甚至排斥讲解字词的具体含义,每天只是拉长嗓门,用公鸡司晨般的调门领着年龄参差不齐的弟子们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四书五经。他故意增加了传授知识的高尚和接受教诲的困难。不过,每当他跟学生们谈起仓颉、孔子、曹植、李白等早已作古的读书人时就会显得格外亲切,好像他与他们曾是紧密相干、知根知底的邻里。
谭世林耐不住清闲又开始了晚出早归打夜铳,李秀因为壁钟的停摆而乱了分寸,一直没能调整过来,成天忙得汗水涔涔、不可开交,她做梦都不会料想到丈夫又回到了野老婆床上。端午节前三天,李秀已经在各个门楣和窗棂上插好了艾草、菖蒲和桃枝。她包粽子、酿雄黄酒,一个人忙里忙外,希望能让初来乍到的教书先生和孙女过上一个热闹的佳节。那天下午,她在老虎山上摘杨梅时顺手采撷了一些石榴花回来,在院子里给两个女儿和谭恒一个一个插戴好。突然,从厅屋里传来了她原以为再也听不到的音乐声,那熟悉的钢琴曲似乎比先前更加清脆悦耳。李秀撇开花枝招展的女儿们,飞快来到复活了的壁钟前,谭吉先生正在装配紫檀木外盒,热心的老先生已经用他那神秘莫测的知识修复了壁钟。但校正时间的问题却难住了原本无所不知的先生,他可以凭记忆和听觉把古琴的七弦调到最精准的音阶,却无法把握时间的脉搏。然而对于李秀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出山,李秀早早地守候在生殖墙前,她当然不是来寻求慰藉,而是在等待光明。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有心思认真地观赏这个家族的图腾,那扬眉吐气的巨大男根着实令人神思。它流畅、连贯的线条,它鲜活、瑰丽的色彩,逼真又精妙的神态简直活灵活现,哪怕少不更事且毫不知情的处女见了也会感觉似曾相识。
太阳从自源岩顶一出头,第一缕阳光照亮生殖墙时,李秀转身进屋,把时针拨到了八点整的位置。谭吉先生惊讶于李秀竟然有观天象而授时的本领,不禁连声赞叹。
端午节那天上午,没和主人家商量,谭吉老先生就叫双胞胎帮手把厅屋门扉上的秦琼和尉迟恭的剪纸像撕下,换上了画有神荼和郁垒像的桃符。直到这年秋天,金财外公到来后才告诉谭世林:“新上岗的凶神恶煞正是远古的真正门神。兄弟俩常年巡视阴阳二界,发现有祸害百姓的游魂野鬼,就会用苇索吊起来去喂老虎。”
谭吉先生的教学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他面对的是一群在崇山峻岭间像野生动物般自由生长的野孩子。这些不服管教的学生,尽管每天都要承受戒尺抽打的痛楚,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兴趣仍然停留在谭世林先前教授的那些野外课程里。不过,家长们对这位家先生的人品和学识推崇备至,并且还迷信严师出高徒的教育神话。因此,他们非常赞赏那种千年不变的授课方式,对孩子们遭受的体罚毫不心痛。谭吉先生不苟言笑,为人正派厚道。不过他知识渊博的口碑还是在课堂上遭遇了严峻的考验,双胞胎的手掌心常被戒尺打得通红,但似乎收效甚微,因为他俩从小到大早被李秀打惯了,痛感极为迟钝。
一天上午,谭吉先生和往常一样,领诵完一首乐府诗后询问学生有什么问题。谭代文立刻起立,也许是走神,以为又回到了父亲的野外课程,他的问题与乐府诗毫无关系。他小声地问道:“先生,穿山甲的叫声是怎样的呢?”
谭吉先生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来没见过穿山甲,面对几十双如饥似渴的好奇的眼睛,他茫然无措。待慢慢喝了一口虎坦茶缓过神后,他本想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可为了不损害师道尊严,便转念一想:何不把问题转嫁给其他学生呢?于是问道:“有哪位学子知道答案吗?”老先生一边问一边揣摩:如果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也就好办了。
谭代武应声站起,他刚要张嘴却不小心放了一个嘹亮的屁,声音婉转尖酸,响彻整个祠堂。谭恒趴在桌子上埋头笑起来,在她的带动下,私塾里响起了哄堂大笑。老先生也被这有味的临场发挥逗乐了,他永远严肃的面孔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全班只有谭代武一个人没有笑,他涨红了脸坚强地站立着,只听他硬着喉咙大声说:“这就是穿山甲的叫声。”大家一听,忍不住再次爆笑,直笑得东倒西歪,乱作一团。
谭吉先生用戒尺使劲地敲打讲桌,好不容易才制止住课堂的混乱。他正襟危坐,用赞赏的目光示意谭代武坐下,并高声宣布:“回答正确!”
老先生认为:既然这是谁也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的东西,那正确答案和放屁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是哥哥的提问鼓励了好学的谭代超,他天资聪颖又爱表现,深得谭吉先生的器重。就在他提出下个问题之前,老先生还有足够的信心把他培养成连中三元的状元呢。没想到他居然问:“先生,为什么人总吃猪肉,猪却不吃人呢?”先生火了,厉声呵斥:“那是因为猪比你还蠢!”
老先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把声音降下来补充说道:“其实,猪有一种精神,一种‘宁可人吃我,我决不吃人’的蠢猪精神,所以它们甘于牺牲,不思报复。此乃吾侪永不能企及的思想境界。”
为了不使生物课程继续下去,谭吉先生决定动用榜样的魅力来吸引猎人的后裔,他从唐朝的孙伏迦一路讲到了清末的刘春霖。但是整部状元史没能给学生们带来多少激情,他们年龄尚小,还感受不到功名利禄的诱惑。那时候,虽然科举制度已经废除多年,但谭吉先生认为这正是乱世的祸端。他相信“不问出身、不分血统、不论尊卑、唯才是举”的科举制度迟早会恢复。他常想:“如果长期不行科举,如果政府不在哲学和博士中选拔官员,那国家建设将何以为继呢?”因此,他依然相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神话还会屡屡再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