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想到我的母亲尚玉婷和冯思琪肯定会上来，但没想到她们会上来这么快。她们野战医院就开设在距离小镇不远的树林子里，距离我们的进攻出发阵地十几公里。尚玉婷说，野战医院距离战斗前沿越近，救死扶伤的作用发挥得越大，战士们打仗心里就越有底，心理作用也是战斗力。暮年，我的母亲曾经多次谈到野战医学的价值。战争是要大规模死人的。人类发明了大规模杀伤武器，让战场的杀戮变得更惨烈，生命在这些不可抗拒的生死对抗里变得更加微不足道。她是一名医生，医生最敬畏的是生命，最痛恨战争。因为战争改变了生命原本的轨迹，面临战争或经历过战争的人，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发生颠覆性的改变。死亡、伤残、心理疾病，这些人为改变让医生也无可奈何。
冯思琪调皮地冲我招手高声叫喊。
我叫住她，脱下头上的钢盔给她戴上说：“你慢着点儿，子弹可不长眼睛。”
冯思琪眨了眨黑黑的大眼睛，取下钢盔抱在怀里，甩着短发自豪地对我说：“子弹忍心找我这样的人吗？”
我一脸严肃地对她说，子弹可从来都不惜香怜玉。
冯思琪对我说，她能来这里可真不容易，她求了马德胜好几次，他才答应救护队加强到一线攻击团，伴随进行野战救护。冯思琪给我讲着来一线的经过，满脸的豪气，像个女斗士。
我眼前的冯思琪活泼、靓丽，豪情万丈。思维定势里，我还把她当成孩子，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大姑娘了。
冯思琪把野战救护点开设在距离火线不远的山崖下，抬下来的重伤员及时经过处理，迅速转移到了野战医院。这批伤员很多经过母亲尚玉婷精妙的创伤手术得到了康复。
战场态势的发展不遂人愿，马德胜开始在电话里骂人。主攻方向的停止直接影响了左右两翼的进攻。狡猾的敌人似乎已经发现这一瞬间的战险，增援部队迅速抢占两翼高地有利地形，实现了火力交叉。穿插到纵深的顾大海他们的情况更加危险，敌人夺控了两翼的高地，关住了山谷的大门，会派出更多的兵力搜索围剿陷入丛林的顾大海他们。
我仿佛能看到马德胜在指挥所里不停徘徊，焦躁愤怒的模样。
苍莽夜色里，马德胜带着林中虎和几个参谋沿着湿滑道路来到了红军团的指挥所。虽然才是二月中旬，雨季却提前来临。阴霾的天空细雨飘飘，丛林里潮湿阴暗。
4
马德胜没戴钢盔，他铁青着脸，连坑洼不平的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我和吴向东跑出坑道向他敬礼，他没有回礼，径直走进指挥所，然后一屁股坐在野战指挥所里，把腰里的64式手枪拍在桌子上说：“进攻为什么停下来？为什么？谁的命令？”
吴向东满脸羞愧地摊开作战地图说：“首长，敌人的火力比预想的要强得多。”
马德胜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说：“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打仗也不用脑子，你们为什么不把左右两翼的高地控制住之后，突击分队再往纵深插，你们两个都他娘的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什么狗屁军事理论，枪一响，狗屁不是！”
我向前一步说：“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马德胜扫了我一眼说：“什么叫无谓的牺牲，一个向纵深穿插的连队生死未卜，这才是无谓的牺牲！穿插分队联系上没有？”
通信参谋失望地摇摇头说：“他们携带的无线电台在战斗打响后就没有通过。”
马德胜接着问团长吴向东：“担任穿插任务的是哪个连队。”
“是一连的两个排！连长是顾大海。”
这一刻，我看到林中虎的眉头皱了一下。我看到他的内心十分着急。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在为一连和顾大海担心。
马德胜用望远镜看了一下硝烟未尽的山谷，继而把手指伸向作战地图右侧高地，脸色阴沉地对吴向东说：“不管穿插分队是否还有人活着，我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吴向东笔挺地打一个敬礼说：“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马德胜摆摆手：“我不听你这样的狗屁保证，你用什么保证？”
我手指着左右两翼的无名高地说：“我们马上派出两支穿插分队，抢占两翼山头，搜索一连幸存人员。”
马德胜的眉头紧皱了一下，没有反对。这才是他亲自来红军团督战的唯一原因。这是他作战的习惯，无论遇到任何情况，他预设的作战意图必须得到实现。
5
派出分队抢占两翼高地。这是我作战预案里必备的一个环节。只是大量的兵力伤亡让吴向东犹豫了。为此，我还同吴向东进行了激烈的争执。进攻受挫后我建议他把主攻方向的人全部撤下来实施迂回攻击战术。他没有采取我的建议。当断不断，是一名指挥员最大的缺陷，犹豫的档口，他的团已经伤亡减员接近200人。上百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不到两个小时说没就没了。
此刻，我要求组织从团里两支敢死队，迂回攻击两翼的高地。吴向东骂我是冷血动物。他说仗这样打下去他没法向这些孩子的父母交代。这个书呆子，脑袋固执得像块花岗岩。后来，我也理解了吴向东。苍茫的林海里隐藏着太多的未知，敌人把有生力量和重火力都隐藏在这些未知里，这很难让吴向东痛下决心，他不想让更多的生命被这片充满玄机的山地吞没。然而马德胜不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那个年代，部队的军事思想和战法战术有些陈旧，漫长的和平岁月和动荡的政治环境让军事观念还停留在二战时期的水平。马德胜不允许善于打攻坚战的红军师的主力团在进攻上停滞不前。
马德胜站起身来抓起手枪发了一句狠话：“有两条你们必须做到，给你36个小时你把一连带回来，还有，后天天亮前，我需要这个通道两翼的安全，否则，你们自己掂量。”
林中虎十分焦急对马德胜说：“首长，让我留在团里吧。”
马德胜皱了皱眉头，摆摆手没有理会他。出门时，马德胜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说：“我说过，你不要在指挥机关呆着，你要到一线去，和那些流血的战士们在一起。”他说完这些话又指着我对团长吴向东说：“从现在起，他不再是师里的参谋了，他是一名战士，明天早晨，我要在右翼或左翼的高地上见到他，死人、活人都行！”
战争又让马德胜这个狂人发起狠来，心肠变得石头一样冰冷。上车前，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说：“胆小鬼，软骨头的家伙。”
一股热血顶上脑门，我高声喊道：“我不是胆小鬼。”
马德胜没理会我。他们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我心里清楚，此刻他对我和吴向东十分失望。他希望我出现在枪林弹雨的前沿冲锋陷阵，继续着他的光荣，而我却出现在团指挥所的坚固工事里和他最得意的女婿指挥了一场不尽人意的战斗。他的内心是焦虑的。
6
参与这场战争的所有人体会是一样的，战争没有预想的效果那么好，大的态势进展顺利，部队不停地在向前推进着，但局部战斗却损失惨重，进入大山丛林，进攻再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势如破竹，相反，很多部队被敌人死死纠缠在莽莽丛林里，流血、伤亡，上演着一幕幕不应该上演的悲剧。
可恶的Y国军队像对付美国人那样对付我们。兄弟部队中，冲在前面的营连，死伤过半的现象十分普遍。狡猾的敌人制造出种种假象，让我们掉进了他们设置的陷阱。我们轻视了自己的对手，并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大山深处的凹地成了血流成河的死亡地带。面对未知的丛林，我们的两翼包抄，中间突破的战法和人海战术太过老套，这样的打法如果不改变，死的人会更多。这一点，我曾经提醒过马德胜。
可战争年代和朝鲜战争中他打了太多的胜仗，经验蒙蔽了他的双眼。虽然，在和平的岁月里，他在不停地探索实践，这些实践很奏效，但这些实践毕竟不是实打实的战争。很多时候，科学的战术理论都是用鲜血和生命实践换来的。我和吴向东都认识到了这一点。生命太珍贵了，这次进攻战斗，死伤的大部分是部队开拔前补充的新兵，一个个十八九岁的样子，有的年龄更小，他们还没弄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就一头栽在了异乡湿粘的红土地上。
想到这些，我觉得马德胜给我任何处分都不过分。战争胜利后，马德胜也为此在作战总结会议上做了检讨。虽然这场战役中，跟兄弟部队相比，担任中间突击重任的R军死的人最少，但马德胜的心情还是十分沉重。他说，打仗就得死人，面对死亡，指挥员就要有铁石心肠，但有些牺牲，我们完全可以避免，在享受和平的岁月里，我们为自己的缺课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这是我的责任，我们这一代指挥员的责任。马德胜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说话从来不会避讳。
马德胜命令后天天亮前必须开辟进攻通道。时间在分秒向前，来不得半点迟疑。
7
我决定亲自带领一支分队绕过山谷，夺控右翼高地。因为我是师部配属到红军团协助作战的师作战科副科长，所以我必须向师长杨雄汇报。杨雄批准了我们的作战方案，同时还批准了师里的炮火支援。
两支40人的精干突击小队在指挥所前全副武装列队完毕。吴向东请命带领团直属警卫侦察连的左翼突击小队，另一队的领队由团里的副参谋长陈子昂担任。团政委进行了简短的思想动员，壮汉们喝完壮行酒，把手里的瓷碗甩了个粉碎。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个场景我总在心里苦笑，那时候，我们还在继续着三十年代的作战模式，仿佛拿一片大刀就能割掉敌人的脑袋。
队伍就要出发。黑暗中，一个人向队伍的方向奔跑而来，他一边跑一边喊：“等等，等等！”林中虎风一样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团长吴向东说：“团长同志，军长决定让我留下来，带领一支小队攻占左翼的高地。”
我不知道林中虎怎么说服马德胜的。我知道他留下是因为一连。这是我们新兵连一起待过的连队，很多士兵都曾经是我们朝夕相处的兄弟。另一层意思所有人都明白，一连是红军团乃至红军师的标杆，连队史册上从没有过失败的战绩，是“龙之师”的龙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伤不起的连队。然而，此刻这个连队的连长和三分之二的兵失踪了。林中虎向军里申请了最先进的通信装备。很快，通信团团长送来了六台便携式无线电台。我知道这些电台是军里为数不多的先进装备。这是马德胜的宝贝，如果不是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不会这么下血本。
吴向东紧紧地握了握林中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此刻，说什么话都是多余。林中虎代替了团副参谋长陈子昂成为了左翼突击队的队长。
很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通，假如林中虎和马德胜离开后不回来，我们今后的情况会怎么样，然而，命运没有假如，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往事不可能重来。
我也伸出了手。林中虎的粗糙的大手很有力量。黑暗中，他仰着脖子，眼睛很亮。
我狡黠地望着他说：“左翼还是右翼，你来挑。”
林中虎笑了。黑暗中牙齿很白。他说：“你先挑！”
我也笑着说：“公平起见，我们石头剪刀布，谁赢了先挑。”
林中虎说：“那就石头剪刀布！”
结果我赢了。我挑了左翼。虽然我知道左翼的地形更复杂。路上有条河和一片开阔地，容易暴露踪迹。我们都清楚一旦敌军发现我们的踪迹结果会怎样。
林中虎使劲晃了一下我的手说：“好兄弟！”
这是我第一次跟林中虎握手。握着他的手，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之间是那么的亲切。他不再是我的对手，不再是我要追逐，我要逾越的目标和障碍。他说的没错，我们是兄弟，真真切切的好兄弟。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伸出援助之手。
林中虎拉紧我的手，拥抱着我，把嘴贴近我的耳朵边悄声说：“无论他在哪里，都要找到他，把他带回来。”他的语气很坚定，丝毫不容商量。
两支突击队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我不知道我们的这次握手是不是最后一次。那一刻我准备好了把自己埋葬在那个被茂密丛林覆盖的山梁上。我想他也是。我的眼前一瞬间出现了梅雨婷美丽的面孔。我酸酸地想，如果他死了，梅雨婷会伤痛一辈子。
我不知道我死了，梅雨婷会不会伤心？
虎
1
我带着40人的突击分队越过对面的山谷。进入丛林，天空就下起了大雨。湿滑的林子里到处都是泥泞，红色的粘土踩上去就粘出一大块，甩都甩不掉。眼前一人多高的蒿草和灌木，丛中到处是埋设的地雷，午夜时分，我们才开始穿越通往右翼高地的丛林。我带的三个工兵夜间排雷水平不太熟练。这次任务是夜间渗透，作战的意图一旦暴露，我们只得无功而返。我走在最前面，指挥他们排雷，队伍行进十分艰难。天亮之前我们必须接敌，呼唤炮兵拔掉右翼高地上的重火力。我知道这次任务的凶险，很多人有可能有去无回，但夺控高地的意义重大，天亮之前，西线集团必须通过山谷，追击敌军主力。
我深信顾大海没有死。尽管我这样的想法毫无根据，但我还是坚持一定要找回他的念头。我更相信只要他不死，他就会把幸存的兵给平安地带回来。我了解顾大海，他虽然有点儿小农意识，死脑筋，爱较真儿，苛求公正公平，但作为军人他绝对是一个把使命和责任看得比天还大的人。
顾大海不会苟且偷生。他一定在丛林深处的某个地方潜伏着等待时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