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海当兵走的那一天,顾家堂哥喝醉了,对顾大海说,顾家庄太穷了,和平年代不打仗,当了兵就要求上进,争取留在部队上,提个干,当个排长连长啥的,千万别想着干几年就跑回来伺弄这几分盐碱地,这样没啥出息。顾大海真就提了干,还干上了连长,遇上了打仗,还当上了英雄,真给他们顾家争气。他向人说,他兄弟是连长,他领的那个连,毛主席都待过。所有的人都羡慕他,冲他竖大拇指头。
酒喝得很猛,不一会儿我就麻了。
我出来到海边撒尿。顾家大哥跟着我出来说:“明儿个万人追悼大会,你得讲话。”
我结巴着说:“我不大会讲话,还是你讲吧。”
顾家大哥一脸严肃地说:“你是大海的领导,又是跟他在一起打仗的兄弟,他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
一阵海风吹来,我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顾家大哥可能已经知道了部队对顾大海的定论,他认为我是在敷衍他。我说:“这话我肯定要讲,顾连长是英雄,是烈士这一点毫无疑问。”顾家大哥伸出手对我说:“条呢,俺兄弟的证明条呢?我当过兵,打过仗,见到的死人多了去了,俺们村跟俺一起去朝鲜打仗十个人,就回来俺一个,他们都有部队给开的烈士证明条儿。有了这条儿,俺婶子家的门头上才能钉烈属的牌牌儿,没有条儿这烈士就没人认。”我急切地问他说:“没有条条儿这追悼会就不开了?”顾家大哥说:“开,怎么不开。我信我兄弟,我也信你。”我握住顾家大哥的手说:“相信我,我一定给顾连长讨回一个公道。”
清晨,一群群人开始从滨海的山路上朝着顾家村的打麦场汇集。麦场很快汇成人的海洋。这里面,有顾家大哥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跟顾家有联系的,有八竿子打不到的。他们扛着花圈,打着旗帜,拿着标语,上面写着顾大海的名字,一脸肃然的表情。他们是来悼念英雄的。会场是新搭建的戏台,两米多高。上面有主席台,有标语和挽联,大概是烈士千古,永垂不朽的意思。字写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公社的民政助理出席讲了话。作为部队的代表,我也发了言。我的发言很长。我讲我们相识,讲他对我的关怀,讲我们在边境作战的经过,讲顾大海的英勇顽强。我在台上讲得泪流满面,台下一片唏嘘和哭声。朦胧中我感觉顾大海就在我的身边,就在会场阴霾的上空。天亦有情云作泪。不知不觉中,阴沉沉的天空中开始飘起细雨。台下的人静静地站在那儿听我讲述着一切。没有一个人走动,更没有一个人离开。
很多年后,顾家村的老人们讲起这场追悼会仍然用感天动地四个字来概括当时的情景。中午,参加追悼会的人一人一碗猪肉片子烩菜,两个杂面窝窝。那时候,胶东半岛的乡村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五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生产队没有余粮,很多人家都要为吃半饱而发愁。这顿饭,耗尽了顾家村所有的粮食,村民们不得不提前到海里去捞鱼虾,捱到麦收时节。我给村子里留下五百元钱,这是这些年来,我积蓄的一半。顾家大哥推辞了好大一会儿,最后还是接住了。这些钱可以买一些救济粮,临时救救急。
顾大海埋在依山傍水的海边。他的坟墓紧挨着他的父亲和爷爷。这三座没有肉体的坟墓静静地挨在一起。顾大海的母亲周凤菊在坟墓前哭了很久。哭这三个苦命的人,死了连自己的肉身都没保住。
5
我和梅雨婷在顾大海的老家一共呆了七天。按他老家的风俗,过完头七,亡人的魂魄就离开家了。
在离开顾家庄的前一天黄昏,我独自来到顾大海的墓前。我就想在他的坟前坐一会儿,这里距离部队太远,下一次来,不知道会是啥时候了。海风轻轻吹过山坡上的蒿草和坟墓上的经幡,飘飞的纸钱在风中兜个圈儿,落在了我的脚下,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悲悯涌上心头。我对着顾大海的坟茔轻轻说:“班长,你告诉我,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你在我面前表现得是那么坚强,其实你骨子里还是懦弱的。你不敢面对你的母亲,你的妻儿,所以你选择了愚蠢的方式结束自己。你把原本应该由你承担的一切交给我去面对,你说,我应该怎么去面对。”
无人回答。空荡荡的山坡只留下海潮拍击礁岩的声音,一阵阵远去,一阵阵传来。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梅雨婷也站我的身后默默无语。
梅雨婷说:“我们必须跟周凤菊谈谈她和方晓珂今后的生活。”周凤菊说过,她跟方晓珂合不来。她们两个一直别别扭扭地生活了这么四五年,她对方晓珂是了解的。在她眼里,方晓珂太傲气、不懂事、不孝顺、还有轻浮的毛病。周凤菊可能知道方晓珂过去的一些事情,所以从心理上对她一直不接受。
果然,这天晚上,我们一提及这个问题,周凤菊就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顾大海的儿子满月后,她抱回来养着,方晓珂才27岁,将来肯定守不住寡,很快就要嫁人,孩子是顾大海的血脉,不能随了外人的姓。两个闺女,方晓珂愿意带走就带走,不愿带走她们的姑姑一个人领走一个。我劝周凤菊说:“这件事情,你得跟方晓珂商量,因为从法律上讲,方晓珂是孩子法定的监护人,她要是不愿意,谁也没有办法。”周凤菊失望地望着梅雨婷说:“小梅,你和大海家的是好朋友,你劝劝她,我什么都不要她的,把男孩儿给我,我们两清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打扰她,她过她的好日子,我过我的苦日子。”
梅雨婷感到很为难,但还是勉强答应回去后和方晓珂商量商量。我和梅雨婷决定第二天就带着周凤菊和两个孩子回部队。马天龙拍来电报说,参战部队已经乘坐军列返回了豫北平原。周凤菊不同意。她说,她不愿意再看到方晓珂这个妖精。
听着周凤菊这样说方晓珂,梅雨婷不满意了。她有些生气地说:“阿姨,您不能这么说方晓珂,您不知道,她的心里有多苦,她经历了那么沉重的打击,又刚刚生完孩子,您得站在她的角度上想问题。您想想,自从方晓珂跟顾大海结婚后,她一直都是在委屈她自己,改变自己。譬如,在生孩子的问题上,五年的时间里,她生了三个孩子,不错,她是少数民族,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可以生,可您看看,她现在都成啥样了。她生这个孩子,我觉得很大程度上,完全是为了您和顾大海才这么做的。”
周凤菊仍旧固执地说:“生孩子是女人分内的事,我们顾家到大海这一辈儿上总不能绝了后。她要是真的理解我,就把刚生的男孩儿给我,这也不枉大海那么疼她、爱她。”
窗外,海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激起的声响一阵高过一阵。渐渐地,漆黑的夜晚远去了,淡淡的曙光出现在窗口。我抬头看了看手表说:“大妈,很多事情,你和方晓珂必须面对面地谈一谈,你不谈,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大海已经不在了,你还有儿媳、孙女、孙子,你们都得好好地生活,好好地活着。我觉得,你们一家人还要好好地生活在一起。这样,你们先在一起试着生活一段时间看看,如果不行,我们再说以后的问题。”
周凤菊很坚决地摇摇头说:“我可以跟你们回去,跟她生活在一起不大可能,我是回去跟她要孙子。以前大海在的时候,我们就天天吵,现在大海不在了,她还不吃了我。”我说:“或许大海不在了,她变了呢,为了大海,她已经改变了很多,说不定,她也会为你改变了呢。”
我知道这件事情处理起来比较棘手,但很多事情我必须面对。
龙
1
林中虎和梅雨婷离开春城的第二天黄昏,部队接到撤离边境的命令。
我带领的红军团第一营要担负撤离时的警戒和宪兵任务,照顾方晓珂母子的任务就交给了冯思琪。一路上,有继续南下的军列,有密集撤离的部队,铁路线十分繁忙。军列一路上开开停停,晃晃荡荡走了将近一个星期。炎热的天气,待在闷罐车里,大人都受不了,别说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了。小孩发起了烧,整宿都在不停地哭。几个爱发牢骚的伤员嚷嚷着要换车厢,冯思琪好说歹说才算平息骚乱。
冯思琪在伤员中有很高的威信,这些人大多数都是经过她的手从一线转下来的。在东线攻击集团的前沿阵地上,提起冯思琪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她带领的医疗队总是在最危急的关头出现在最前沿,战士们把她传说成战场上的南丁格尔。冯思琪也因此荣立了一等战功,她带领的医疗队后来还被授予了“英雄医疗队”荣誉称号。
冯思琪听着牢骚话很恼火。她站在座位上对那几个叫嚷的伤员大声说:“孩子的哭声你们就无法忍受了,可他的父亲是多么想听听他的哭声啊,可他再也听不到了,就在一个多月前,他还是我们的战友,一个在最前沿奋勇杀敌的突击队连长,可他负伤后为了不连累自己的战友,用巨能炸药把自己炸成了碎片。比起他,我们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你们说,你们负伤后,哪一个不是自己的战友舍着命背下来的。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如果没了这样可以舍命的战友,我们能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谁?”
冯思琪哭着说完一席话,眼泪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方晓珂抱着孩子也在流泪,整个车厢除了孩子的哭声瞬间静了下来。士兵们的心底被触动了。一个伤员动容地说:“俺就是俺们排长舍命救下来的,为了我,俺排长被敌人的高射机枪打了三个血窟窿,冯军医,这孩子的哭声告诉俺,战友的孩子就是俺们自己的孩子,战友的娘就是俺们的亲娘。”
车厢的尽头响起了一个人的掌声,我的母亲尚玉婷为这样诚挚的话语鼓掌。她让方晓珂抱着孩子去她的包厢。她是副军级别,在伤员车上可以享受一个软卧包厢。方晓珂认识我的母亲,她不安地说:“那怎么能行,孩子哭会影响首长您休息的。”尚玉婷说:“战场上没有首长部属,只有战友,刚才那位战友说得对,战友的孩子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哪有父母怕听自己孩子哭的道理,话说回来,我是野战医院的院长,他哭是因为我的工作没做好,他是在给我提意见。”尚玉婷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摸了一下婴儿的头,翻了翻孩子的眼睛说:“孩子不舒服,肯定是要哭的,我来给他瞧瞧。”
方晓珂母子住进了尚玉婷的软卧包厢里。她不愧是一名老医生,养大几个孩子的母亲。她一下子就检查出了孩子哭的原因——感染了急性肺炎。冯思琪找来了几瓶葡萄糖,可列车不停地向前行驶,晃动的车厢里根本找不到婴儿的血管。尚玉婷一把拉开了冯思琪,用手在孩子的额头上拍了拍,一针下去就找到了血管。尚玉婷不仅仅是外科专家,过硬的护理技术,娴熟得也让冯思琪咋舌。
2
列车行驶到长沙,我拎了两盒美国进口奶粉上了伤员车厢。这奶粉是马德胜托人跑遍了长沙才买到的。马德胜把奶粉交到我手上的时候郑重交代说,顾大海的妻儿都要照顾好。我走进软卧包厢的时候,冯思琪和方晓珂下车买东西。母亲尚玉婷正怀抱着婴儿唱着儿歌逗他笑。半个月的婴儿是不会笑的,可她抱着孩子晃动的动作和歌谣配合得那样顺畅娴熟,她目光是那样的温柔,流淌着的久违的母性柔情让我怦然心动。一刹那间,我觉得母亲老了,军帽掩盖不住的两鬓已经斑白,光亮细腻的额头已经布满了皱纹。她的眼睛也有些浑浊了,我的印象中,母亲的眼睛始终是清澈的,水盈盈的眼珠黑白分明,一丝杂质都没有。或许过于专注,尚玉婷哄睡了孩子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就坐在她的对面,那么温情地看着她。
这些年,她是军内数得着的外科专家,国内脑外科的精英,事业可谓攀到了顶峰,可她一直是孤独的。她和马德胜一样,他们都属于那种朝着一个目标一路奔跑无法顾及路边风景的人。这样的温暖时刻,对于她来说是奢侈的。
尚玉婷对我说,她抱着这个小毛头,就想到了当年抱着我从朝鲜半岛一路坐火车归国的情景。那时候,条件更差。闷罐车呼呼地漏风,外面冰天雪地,车厢里面像个冰窖,摸到哪儿都是冰凉的,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她把我脱光了贴着她的肉捆在胸口,这样我才能更暖和些。可尽管这样,她外面裹着棉衣、大衣,我还是冻得直哭。夜里,美国人的飞机把铁路炸断了,火车就停在了冰雪覆盖的山谷里。黑夜寂静,风急雪猛,我的哭声一下子传出去老远,整个旷野都有回声。
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地恨马德胜,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只顾在战场打仗快活了,把我完全撂给了她。那时候,朝鲜战场上的仗打得很苦,是战斗就要有伤亡,他们这些指挥员制造的麻烦都由她来解决。那样的条件下,没有一流的外科手术专家,很多人就得等死。因为生我,她提前返回了国内,就在那一年,重伤员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光我们这个师就死了300多。所以,我的命是朝鲜战场上她的那些战友用命换来的。300多个人,就有300多个像顾大海这样的家庭,有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母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让亲人痛苦一生。
母亲从来没有向我提及这些事。顾大海的儿子又勾起了她对二十多年前那场战争的回忆。我蹲下身子,抱了抱她瘦弱的身体。我把脸贴在她的脸上,轻轻说了声:“妈妈,我爱你。”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对妈妈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