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看到我打开灯出现在门口,她立刻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她尖声哭叫,缩成一团,背部紧贴着墙,像是要把身体缩进墙里。我对她说,晓珂,你别害怕,我是林中虎,我不会伤害你的。她还在尖叫。我只好退出了房间,找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透过门的缝隙观察屋内的动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还缩在墙角,渐渐地,她的神态有些放松,开始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她停下来,又自言自语地开始了嘟囔。
我慢慢地靠近她。她像一只遇到惊吓的刺猬,拼命地把身体缩成一团。她含糊不清地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就要死了,他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她低着头,不再搭理我,眼睛紧盯着墙角,嘴唇不停地翕动,念念有词。我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总是念叨着这句话:“我就要死了,他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清醒的时候,方晓珂说,顾大海总是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冲她张开双臂召唤她、迎接她。方晓珂每天就这样的念叨着,好像只有这样不停地念叨,才能阻止死亡的到来。
周凤菊说,入秋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每天晚上都这样神神叨叨,还常常无端地发脾气,两个孩子都吓得不敢睡。奇怪的是,第二天清晨,她又好好的。军号响起的时候,她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起床、给孩子们穿衣服、洗漱、吃我从外面买来的早点、整理个人物品,背着挎包去上班。周凤菊还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一个秘密,方晓珂夜晚喜欢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到这事情的时候,周凤菊哭了,她说,方晓珂没准已经疯了,漂亮的女人一旦精神出了问题就喜欢裸露着身体去找男人,他们家乡有一个姓李的寡妇,精神出了问题后只有跟男人不停地做那事才能清醒过来。
每天,我望着方晓珂离开家时的背影,心里总是悬着。我最初想,方晓珂可能是产后身体没有恢复过来,精神压力过大所致,过些日子就会好的。可是,上班后,我打电话询问了驻地野战医院的冯思琪,她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她说,基于方晓珂的这种表现,不排除精神疾病的可能。冯思琪的这句话像天外飞石,重重地击中了我。我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那就太糟糕了。精神病人即便是能够康复,还是会反复的,那样的话,家里人一辈子得不到安生。如果这样,周凤菊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梅雨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一连串的问号让我一下子慌乱起来。
3
我请了假,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到驻地野战医院。肤色白皙,满脸阳光的冯思琪见了我,像审视病人一样,看着我的额头好大一会儿说:“还好,没有留下太大的伤疤,不过这样更阳刚,参加过战争的男人,是该有些标志性的印记。”她说的是我额头上的子弹擦伤,边境线上,她曾经为我处理过伤口。
这个调皮的女军医,根本不理解我内心是何等的焦虑。她做着手势问我说:“说说,当时是怎么躲过子弹致命一击的,多悬啊,就差这么一丁点儿,子弹就会从太阳穴的左侧贯穿到右侧,如果是那样,我相信,你此刻肯定待在边境线上公墓里。”我一脸严肃地压低声音对她说:“别开玩笑,我们还是说说方晓珂吧。”
冯思琪说:“这方面,我不是专家,我已经向尚院长作了汇报,院长十分重视,答应派我带神经内科和精神病科的两名专家去看方晓珂,这类病人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也不排除产后抑郁症、精神强迫症、过度悲伤的可能。”
我感激地说:“那就太谢谢了。”
冯思琪说:“先别嘴上说谢谢,大英雄,中午请我吃顿饭吧,战场上我是那么照顾你。”
我爽快地回答他说:“行,想吃什么,我请。”
冯思琪笑着说:“算了,还是我请吧,谁让我有英雄情结呢,你现在照顾一大家子人,口袋里余粮不多吧。”
我惊奇地问:“这些你怎么知道。”
冯思琪说:“你的事情R军的人都知道。”
我和冯思琪推着自行车走在医院的中心大道上。深秋的风已经很凉了,吹得路边枯黄的法桐叶子哗啦啦地在地上翻滚。冯思琪歪着脑袋问我说:“你和梅家大小姐的婚事怎么办?老这么拖着,当心有变,有个秘密我必须得告诉你,梅雨婷的父母相中的女婿是我们家的马天龙,他们和我妈好像已经正在预谋这件事情了。”
我苦笑,没有接着她的话题说下去,这是我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很早我就知道,梅雨婷的父母相中的是马天龙这样的女婿。马天龙认识梅雨婷的时间比我早,心里似乎也对她心仪已久。梅家父母愤怒离去后,我和梅雨婷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和压力。她想让我调到军区机关去,她答应我们结婚后把顾晓和顾珂接到省城去读书。那时候,军区作战部一直想成立一个边境丛林作战的战术研究小组,调令已经发到了R军,只要我答应立马就可以去军区报到。我再三犹豫,还是决定去军区。可就在这个时候,方晓珂却得了这样的病。这就意味着她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更不要说照顾周凤菊和儿子顾四方了。这段时间,我的内心极其焦虑,嘴角起皮,舌根长疮,耳朵整天嗡嗡作响。
冯思琪选择了一家做鱼的小餐馆,花四块钱二斤粮票点了四个小菜一条清炖鲤鱼。我们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交谈。谈话中,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比我小几岁的姑娘竟然跟我有着几乎同样地成长经历。冯思琪给我讲了那场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战争,讲了她的父亲张毅,讲了她的母亲冯婉茹,讲了她的继父马德胜,讲了她对我目前境遇的理解和同情。
冯思琪说:“没有这样经历的人,很难理解我们这种感情,我理解你对顾大海的承诺。我认为梅雨婷如果是个讲大理的人,应该能够理解你。”我摇了摇头说:“不是理解不理解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够了,是我不想把她也给拖进来,梅雨婷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冯思琪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我说:“我没有猜错,你还真有些侠骨柔肠,英雄气短,话又说过来,男人是该一诺千金,何况是战场上的生死承诺,不过,你得有一个思想准备,方晓珂这要是一倒下,一大家子可都靠你一个了。”我长叹一口气,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些。冯思琪警告我说:“你不能给方晓珂造成一种心灵依赖,我所担心的是,方晓珂在心理上已经把你当成顾大海了。”
我心里一惊。那些日子,由于我的存在,方晓珂潜意识里仍然认为顾大海没有死,仍然就在她的身边。我去看她和她儿子的时候,她总是像过去指使顾大海那样指使我干这个干那个,把我吆来喝去地。她说话的语气柔和,用那种迷离的眼神看着我,这眼神很像梅雨婷看我的样子,只有相爱的人才有。我害怕她这样温柔得有些肉麻的语气和迷恋的眼神。梅雨婷告诫过我,方晓珂过不了没有顾大海的生活。确切地说,她的雌性激素过剩,过不了没有男人的生活。而此刻,面对她,我只有装作我是顾大海的样子。我当时已经意识到了我这样做的危险性,可三个孩子已经失去了父亲,他们不能再没有母亲了。
我要让方晓珂高兴,只要她的心情好起来,她让我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我甚至想,她把我当成顾大海就当成顾大海吧,只要她一天天能好起来。
吃完饭,在医院门口分手的时候,冯思琪再三嘱咐我,方晓珂的病必须抓紧治疗,越拖越麻烦。我问她,我该怎么办。冯思琪让我先找方晓珂谈谈,如果行不通,只能悄悄给她吃一些药物,控制她的情绪,多倾听她的诉说。“放心吧,我读过一些心理医学的书,可以帮帮你。”我由衷地说:“真的应该谢谢你,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冯思琪一上了自行车冲我莞尔一笑:“应该的,能为大英雄干点事情,我荣幸之至。”
从那天起,冯思琪成了方晓珂最好的朋友,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4
我跟方晓珂商量让她住院的事情。方晓珂用那双深邃的黑眼睛看了我好大一会儿,摇摇头说:“我没病。”我哄着她说:“我没说你有病,检查一下总没什么坏处。”她用眼睛瞪我,凶狠地对我说:“我没病,不检查。”
那些日子方晓珂还在上班,只是宣传科已经不安排她做任何事情了。以往,那些总喜欢和她开玩笑的机关干部也不再和她多说话了。她却成了话唠。有事没事,逮着人就讲她过去的事情,弄得那些人看见她就躲。师政治部副主任几次找我商量送她去医院的事。副主任的话说得很委婉,“方晓珂同志身体不好,我批准她可以长期在家里养着。”我说:“那可不行,她长期闷在家里更不行,你们给她腾一间办公室,让她喝点水,看看报纸就行。”副主任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也只能这样了。”
冯思琪从那天起就成了家里的常客。空闲时她总会找方晓珂,陪她说话、聊天、逛街,当然也不忘记劝她吃药。
冯思琪经常会出现在我的单身宿舍里,接送孩子,照顾她们的起居和饮食。顾晓和顾珂十分喜欢这个天真活泼的阿姨,几天不见她们就会不停地问:“干爸爸,思琪阿姨怎么还不来啊。”
龙
1
马德胜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张边境地图。边境线上的轮战还在继续。作为军人,只要危机存在,战争从来就没有完结。R军回到驻地一直还没有解除临战状态。马德胜以红军师属侦察营为基础,集合整个R军的侦察兵尖子组织成立了侦察兵大队,专门研究热带雨林特种作战,时刻准备对付边境线上那些神出鬼没的Y军特工。
这些兵都是他亲自带着林中虎去挑的,所有班、排骨干都是参战部队精选出来的,战技娴熟,枪法奇准。林中虎选的这些人都打过仗,经历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们个个身怀绝技,血性十足。从秋天开始,林中虎把这些人封闭在太行山深处的丛林里,用魔鬼般的训练把他们打造成一个个噬血的丛林杀手,一把把丛林里的利剑。就在这个秋天,一纸调令把我也调入了侦察兵大队。我的职务是副大队长,协助林中虎抓好特种作战训练。
战后这些日子,林中虎的生活暗无天日。他和梅雨婷的爱情矛盾重重,方晓珂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患上了精神疾病。繁忙的军事训练,一团糟糕的生活,内忧外患让林中虎心力交瘁。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就在林中虎焦头烂额的时候,我的妹妹冯思琪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我常常能看到她蝴蝶一样的身影在林中虎和方晓珂一家人中间飞来飞去。一次在师宿舍大门口碰到她,自行车上坐着顾大海的两个孩子,看到我她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冲我喊:“我就不下车了,孩子们上学要迟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冯思琪义无返顾地融进了这样纷杂无章的生活,林中虎不在的日子,她很快接过了这份重担。
2
一天,梅雨婷和林中虎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她从军区来师里找林中虎商量元旦结婚的事情,可是一件事情却把她的一切都击碎了。梅雨婷在她和林中虎初恋相约的公园长椅上,看到方晓珂偎依在林中虎的怀里。
故事在不该发生的时间,不该发生的地点,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我可以理解梅雨婷当时的心情,可我无法理解林中虎。
方晓珂精神出了问题,难道他的精神也出现了问题。为什么会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上演同样的一幕呢。这难道真的就是巧合吗?林中虎无法作出解释。我无法描绘当时的场景,梅雨婷哭着跑开了。林中虎追上来跟她解释,可跟他的解释相比,梅雨婷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深夜了,雪不停地下,她出现在我门前的时候已经是个雪人了。很长时间,她一句话不说,捧着茶缸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飞雪。她说,一路上,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自从林中虎融入顾大海的家庭,梅雨婷就敏感地意识到了他们的爱情遇到了麻烦,可她没想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林中虎一头扎进方晓珂和孩子们的生活里不能自拔了。仅仅是照顾两个年龄稍大的两个孩子也就够了,关键是方晓珂离不开他,她一天看不见林中虎就会犯病。方晓珂就像根藤条缠上了林中虎这棵树。
就在事情发生的前几天,她还就这个问题和林中虎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她告诉林中虎,方晓珂所谓的精神问题,只不过是她想留住他的一个借口。梅雨婷跟方晓珂在一起呆的时间很长,太了解她。她对优秀男人的占有欲很强。先后有过的两次婚姻,足以证明方晓珂是个一天都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她就是想利用林中虎的善良和承诺,把他牢牢地控制在身边。林中虎在卧虎岭的时候,方晓珂就对他产生了好感,但碍于梅雨婷就在身边,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后来才不甘心地嫁给了顾大海。梅雨婷曾经告诫过林中虎,照顾战友的遗孀和遗孤没有什么错误,可不能毫无原则,否则,就会陷入方晓珂编织的谎言里不能自拔。可是林中虎根本听不进去。林中虎说她自私,说她不可理喻。
她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方晓珂就坐在当年她坐过的那个长椅上,像她那样把脑袋深埋在林中虎的脖子里。飘舞的飞雪,绽放的腊梅,那样的风景属于林中虎和梅雨婷青春时代纯洁炽热的爱情。她曾经把这样的感觉告诉过方晓珂,而方晓珂却更生动地演绎了当年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