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婉茹在一旁说：“德胜啊，你的心脏不太好，悠着点儿。”
马德胜咣地一声关上了门。冯婉茹推了推门，反锁了。她一边下楼一边自言自语：“今晚准喝多，不给你开门，让你睡不了觉。”
我笑着对冯婉茹说：“他们才不会睡觉，肯定得到天亮，我们谁都别睡觉。”
果不其然，书房里不时传来一阵大叫，两个人一会骂声连连，一会放声大笑，一会又哽咽哭泣。吵吵闹闹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清晨，睡到日上三竿，武德元先醒了，打开门，浓烈的酱香扑面而来，四瓶高度茅台被两个人喝了个底朝天。马德胜还躺在行军床上，鼾声如雷。武德元絮絮叨叨地朝着卫生间走着说，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喝酒老是耍赖，赢了就不喝，输了抢着喝。
这就是两个人的感情。
2
第二天晚上，两个人没喝酒，在沙盘上较量一番。沙盘是西南边境的地形，崇山峻岭，广阔丛林，河流湖泊纵横交错。沙盘是林中虎堆的，他从军校毕业就一直在那一带实习。武德元没来的前几个月，马德胜和林中虎已经在沙盘上琢磨很多次了。马德胜特意叫了我参加。我知道，这跟他的作战计划有关。
马德胜指着几百公里的西南边境线对武德元说：“当年你创造的冷枪战，让美国佬吃尽了苦头，说一说你的看法。”
武德元说，他在山沟里的弹药库种起了庄稼和中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喝酒的时候猎几只野兔，打几只山鸡做酒肴，作战那一套，他早忘干净了。
马德胜看了他一眼，哈哈笑着说：“真啰嗦，让你说你就说。”
武德元拿起檀木指示杆指着沙盘说：“边境无大仗，小仗最难打。没有了大规模的兵团作战，主攻、助攻、突破口、前沿、纵深就没有了明显的界限。战略上我建议，仍旧采取咱们当年破锦州的打法——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谁的打法灵活谁占便宜。说到局部战斗，我觉得不妨用四个字概括，险中求胜。我们大规模惩罚性作战回撤后，敌人利用坚固的工事和山洞在正面构筑了防线，面对面的打，显然行不通，要想占到便宜，就要锻造一支上得了悬崖，攀得了峭壁，体能、技能都高于敌人一筹的队伍。利用好敌人的防御空白，你觉得我到达不了的，我偏偏能够到达，你认为我打不到的目标，我偏偏能打得到。再有，就是要有好的通信装备，完成火力和侦察的完美结合，我觉得这样打，能赚到便宜，打得好，能赚到大便宜。”
我吃惊地望着武德元，他的战法战术跟我和林中虎作战计划里所说的渗透破袭方案如出一辙。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当年的侦察连长了。这些年来，他身居大山深处，足不出户，对现代战争的理解却如此深入。马德胜也惊奇地问：“你怎么跟他们讲的一样，说实话，是不是从你儿子那里听到的？”
武德元嘿嘿笑了笑：“平时我喜欢琢磨地图，照着敌情这一琢磨，觉着仗就应该这么打。”
马德胜瞟了我一眼说：“看到了吧，你得琢磨。明天带你武子叔看看你们训练的侦察兵，光练体能了，也得让你们练练脑子。”。
第二天武德元随我去了侦察兵大队。前往太行山深处的路上，我问起了武德元的冷枪战。说起枪战，武德元立即提起他的那支苏联造的狙击步枪。这支枪是他当年随马德胜打锦州时从苏联军官那儿得到的。应该是前苏联卫国战争胜利后乌克兰兵工厂制造的最后一批狙击步枪，朝鲜战场上，这支步枪曾经为他创造了毙敌过百的辉煌战绩。武德元这次来，就是想再看一看那支枪。
军械员打开枪柜，散发着黄油味道的苏联造狙击步枪闪着幽蓝的光。军械员说，这支枪林处长经常来擦拭保养，他告诉我，除了他，谁都不能动。我笑着对武德元说：“看，有人惦记着这杆枪。”军械员看到武德元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杆枪，就对我说：“副大队长，要不给侦察处林处长打个电话？”我突然间才想起来，就在昨天，林中虎被任命为R军的侦察处长并兼任侦察大队的大队长。武德元问：“哪个林处长？”军械员说：“林中虎啊。”武德元自言自语骂了一句：“臭小子，一下子从科长变处长了？电话可以打，就说我是他老子。”军械员听了，看了我一眼，没去打电话，开始动手启封枪和光学器材。
残雪已经融尽，冬日的阳光很柔和。武德元就在阳光下全神贯注地擦着枪。枪支的保养很到位，去掉黄油，枪管和钢制部分都很亮，只是护木部分磨得没有了油漆，显得光秃秃的有些难看。尽管这样，武德元还是擦拭得很仔细。一部分一部分分解开来，枪管、枪身、枪机、扳机、撞簧、附件，一遍一遍地擦。
这是一个枪手对一支枪的思念。它就像他身体上的某一部分，难以割舍。很多年，他的脑海里一直能记住子弹飞出枪膛时的声音、肩膀震动时的感觉和瞄准镜里对手倒下去的身影。正午的时候，他擦完了枪，十分利索地组装完，然后举起枪对着太阳瞄准。锃亮的枪在阳光下明晃晃地耀眼，武德元在阳光下瞄了很大一会儿，他静静地和他的枪交流，享受着枪手的幸福。
3
午饭后，我组织了侦察兵大队所有的枪手在山后面的靶场观摩射击。
这帮家伙们刚刚进行过两个月的实弹集训，个个都被子弹喂足了，似乎没把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儿看在眼里。武德元看了一眼300米外的胸环靶摇了摇头说，靶子近了，向后退200米。靶位退到了500米开外。军械员在地上铺了一层油毡纸，拿上来两盒子弹拆开了。看到阳光下金灿灿的子弹，武德元的眼神里洋溢着幸福的神情。前方，五个目标依次出没，左右移动。武德元长吸一口气，奔跑、装弹、举枪、瞄准、击发，射击动作一气呵成，500米外，子弹穿过胸环靶，枪枪十环。报靶员把环数报上来，一下子震住了那些跃跃欲试想跟老头儿一决高下的枪手们。
武德元说，枪手，枪手，枪就是你的手，手就是你的枪，做到人枪合一才算得上枪手，你才能想打哪儿就打哪儿。你们永远不要认为固定目标打得很准就一定是个合格的枪手，战场上的目标都是迅速移动的，第一枪击中不了对手，对于你来说是致命的，或许就在几毫秒的时间，对方的子弹就已经击中了你的脑门。丛林狙击，更要求枪手的反应速度，判断能力。你甚至可以闭着眼睛感受对手的存在。凭借着声音、亮光、影子你就可以瞬间判断出距离、方向然后准确地击中敌人。
武德元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本自己编写的《山地丛林狙击手射击指要》递给我说，我没事的时候琢磨了这些东西，如果你觉着有用，就给大家翻翻。
武德元总结的这个小册子，在后来边境轮战的战场上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林中虎带领的侦察大队狙击小队，创造了毙伤百人的骄人战绩。
武德元在侦察大队呆了三天。这三天里，他跟那杆狙击步枪形影不离，连睡觉都抱着它。根据马德胜的要求，武德元跟战士们讲了他过去的一些心得，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的那一天，他照例用了一个上午擦枪。看着军械员把那杆枪放进枪柜，上了铁锁，目光还迟迟不肯收回来。
4
武德元走的那天晚上，马德胜说，小武子的兵没当够，当初如果不是情况特殊，真的不应该放他走，这样一个人才，屈了，可是我又不得不放他走，他走是为了战友情谊，大义之举。我这才知道，武德元当初坚决脱下军装的原因。他是害怕林凤鸣一家人在饥饿之年饿死才忍痛离开部队的，是他当年的离开成就了今天的林中虎。这时候，我才深深领会林中虎对待顾大海一家人的那种情谊。武德元在他幼小心中种下的那棵树，结下了林中虎宁肯放弃和梅雨婷多年的苦恋，也不舍弃顾大海一家人的这枚苦果。
那天晚上，马德胜很晚都没有睡，一直在客厅里徘徊。半夜里，他突然敲开我的房门，把我叫起来问，如果换作你是你武子叔，这样的事情你会做吗？我摇了摇头。马德胜也摇了摇头说，我也做不到。过了许久，马德胜又问我，如果为了某种原因，我让很多跟着我打过仗、流过血的好兄弟，脱下军装离开部队，他们会不会骂我。我说，肯定会，除非他们像武子叔那样，自己想得通，他自己主动要求的。马德胜自言自语说，想不通也得走啊，是大义之举啊。
马德胜说完，慢腾腾思索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客厅里云里雾里的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回到屋里，我仔细想了想，突然被一种猜测吓着了。
军委正在酝酿一个震动整个军队的大动作，全军裁减100万。这个消息早在大规模的边境作战之后就开始酝酿了，走精兵之路是部队形势发展的必然趋势，历史的潮流无法阻挡。这对于几万人的R军来说无疑是个震荡，这意味着将近两万人要脱掉军装走向地方。边境作战回来，R军的等级战备一直没有结论，整个军队仍然处在枕戈待旦的临战状态，这个消息被封锁在军常委之间，下属的师、团、营、连军官毫不知晓。
我最初猜测，马德胜之所以还在兼任着R军的军长基于几个方面的原因，客观原因是边境线上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主观上的原因是他根本不愿意到军区去任职，加之政委姜洪涛被任命为军区的副政委到军区报到了，R军没有他，震不住。这样的猜测都不对，军区留下他还兼着军长，就是要用他的铁腕砍掉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很多年的部属。
5
果不其然。
1982年的春天，百万大裁军的文件政策下到部队。整整一年，我们家就从来没有安生过。马德胜的那些老部下，大部分都在师职位置上，在R军能干到正师职的军官一般都能提个将军。到了这个位置的人，哪一个不想将星闪烁。可文件一下来，师职干部按退休年龄一刀砍，全部进干休所，200名团职干部转业到地方，营连职军官就更多。上级下了死命令，R军的军官消减将近一半，这些人都刚刚从边境线上流血回来，想不通的人太多。
那些日子，我们家天天都围满了人。几个月下来，冯婉茹患上了神经衰弱。马德胜给她下了个死命令，她本人带头儿先脱军装，来家里的人一律好吃好喝热情接待，不准收东西、不准态度冷漠摆脸子。一向温顺的冯婉茹甩手撂了挑子。这是她和马德胜结婚以来发生矛盾最大的一次，一次激烈争吵之后，她一气之下去了湖南找梅雨婷的母亲去了。
也就是这一次，她们再次撺掇了我和梅雨婷的婚事。冯婉茹离开了家。马德胜把铺盖搬到了办公室，朝阳敞开房门，公事公办。别管他上下左右的关系，油盐不进，所属人员一律不得外调，命令一到，立马办手续，推迟半天都不行。那些干部子女哭哭啼啼不干，找人到马德胜这儿说情，都被马德胜一顿臭骂，最后还得乖乖走人。百万裁军在兄弟单位婆婆妈妈，但在R军却干净利索，绝无拖沓。
百万大裁军，我们家除了冯婉茹退休，马德胜决定在我和吴向东、马思萍、冯思琪之间裁掉一个到两个人。马思萍在通信总站任正团职副主任，不隶属于R军，她还是全军的技术能手，全国的三八红旗手，她响应号召，主动写了转业，上报到军区，上级不同意。冯思琪也不隶属于R军，她是母亲尚玉婷手下最优秀的脑外科专家，军区挂上号的学术带头人，她也写了转业申请，遭到了尚玉婷的强烈反对。她把电话打到马德胜的办公室一顿谴责：你有什么权力管我的人，你是副司令不错，但在裁减人员这件事情上你得尊重我们一级党委的意见，隶属于你们R军的只有你的儿子和你的女婿，怎么裁减，你做决定。
马德胜无言以对。他晚年的时候有些怕尚玉婷。马德胜脾气暴躁的时候，只要尚玉婷一张嘴说话，他立马不出声。吴向东当时任军后勤部的副部长，副师级，他主动要求转业去地方，任一个地级市轻工局的局长。剩下的就是我。我的转业报告打上去，马德胜力排众议把我的转业报告送到了军区，可当时全军轮战任务正好下达到了军区，所有侦察分队人员裁减全部冻结。所以，算起来，大裁军我们家只退休了一个，转业一个。
后来，有人告状说，百万大裁军，军长家只裁掉了两个外人。一个后娶的老婆，一个被遗弃的女婿。这个告状的人就是在战场上被林中虎揍得鼻青脸肿的朱百川，他转业到市文化局下属的歌舞团任书记。
虎
1
我的母亲段腊梅留下来，很快受到了方晓珂和孩子们的欢迎。她做事干净利索，说话也含蓄得体，对待孩子有足够的耐心。
方晓珂出院以后，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加之我母亲照顾得好，身体恢复得很快。没事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聊孩子，聊方晓珂的小时候，母亲也聊了我很多过去的事情，逗得方晓珂哈哈地笑个不停。
方晓珂犯病的次数明显地减少了，人也白胖了很多，浑身上下闪耀着水灵灵的光泽。在红军连做连长的时候，我私下里曾经和顾大海谈到过女人的身体。顾大海说要说女人，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老婆方晓珂，她是个水做的女人，周身充盈着水气，连汗毛尖上都能挂上水珠。方晓珂是个美人儿，这一点毫无疑问。
闲暇时，我也跟方晓珂交流，但很少谈过去的事情，因为谈过去的事情总会谈到顾大海和梅雨婷。我们会谈一些孩子们的事情，老人们的事情。谈起老人的时候，我尽量不提周凤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