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大队正在野外训练场进行战前对抗训练。我和林中虎看完训练,谈完正事,已经是黄昏了。我们两个沿着训练场旁边的小山包朝路边的车走去。我问他:“听说你和方晓珂结婚了?”林中虎点了点头。我接着问他:“那梅雨婷怎么办?”林中虎说:“她应该有她的幸福。”我愤怒了,扯住他的领子,一拳击在他的脸上低吼道:“姓林的,你把她的一生都毁了,梅雨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一辈子没完。”
林中虎的嘴角渗出了血,也没有擦,他没有动,扭过头,盯着远处,一句话不说。我想不通,梅雨婷苦苦地等了他这么多年,可这些年的感情还抵不上他对顾大海说的一句话。顾大海已经死了,至于方晓珂我们可以大家一起帮助她,给她钱,帮助她照顾孩子,他可以满足她、迁就她,可我没有想到他们会结婚,用他和梅雨婷一生的幸福去兑现战场上的一句话。
林中虎朝地上啐了一口血,冷冷地看着我苦笑说:“这不用你说,连我自己都会跟自己一辈子没完,对于方晓珂和孩子,你可以给他们钱,给他们东西,可你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给他们童年不可缺失的父爱、母爱吗?给他们一个完整的成长吗?你不能,你们都不能,这一点,我觉得我能。其实,天龙,最应该理解我的是你,今天最没有资格谴责我的也是你。顾大海是为了执行你所谓的穿插计划被围的吧?是为了掩护冲击你受伤被俘的吧?可是他死后,你为他做了些什么?如果我们都像你这样,到了战场上有谁还肯把生命托付给你?这句话我憋在肚子里很久了,我早想跟你说了,想想吧,我的哥哥。你自以为你的命大,战场上的遭遇你不是不清楚,你的命是兄弟舍命换的。知道我为什么看不起你吗?没有发生战争之前,你放荡不羁,敢做敢为,虽然你常常犯错,可我佩服你是真汉子,纯爷们。我也因此在心里把你视作可以交命的兄弟。如果把顾大海换成是你,我同样会毫不犹豫这样做的。可是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却让我十分失望。所谓的为了兄弟可以两肋插刀的表白只不过是你挂在嘴上的江湖谎言。你的语言就是一阵风,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顾大海是我们的兄长,我们的亲人,亲人死了,你该不该拿出一点最廉价的怜悯?很多事情,你不懂的,我也没必要跟你说。轮战马上又要开始了,这句话我必须对你说,善待你的兄弟,他们是跟你一起扛着脑袋玩命的亲人。既然你不愿祝福我和方晓珂,我还是要提前祝福你和梅雨婷。”
林中虎说完,一个人朝着他的212吉普车走去。我傻呆呆地站在小山包上望着吉普车沿着黄土路一溜儿尘烟地跑远了。林中虎的最后一句话把我弄懵了。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林中虎决定和方晓珂结婚之前,我的继母冯婉茹跟林中虎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不知道,她在去梅雨婷的老家之前究竟跟林中虎说了些什么,这样的谈话导致林中虎割舍了那段深深的情缘,携手方晓珂走向了婚姻的殿堂。我能想象得到林中虎和梅雨婷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纠结。那次雪天的争吵之后,他们彼此的伤害越来越深。
2
残阳如血地悬挂在西天。林中虎那些话语在山风中来往穿梭,它们呼啸着钻进我的耳膜,让我无法平静的内心浪涛般上下翻腾。山岗下,一队队扛着枪的侦察兵走过,带队的军官不停向我敬礼。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很快又要走上战场了。轮战的命令已经下来,参战人员的名单即将上报,林中虎说得没错,他们都是扛着脑袋和我一起玩命的亲人。
马德胜对侦察大队十分重视。他早晚要到军区上任,最多也就拖个一年半载。边境线上的轮战还在继续。几个军驻守在边境线上,你来我往地炮击,小规模的冲击,小打小闹,没有太大的战果。马德胜向军委递交了一份《侦察分队深入敌后纵深破袭作战计划》,他提倡用最小的代价,给敌人以最沉痛的打击。这一作战方案得到了军委首长的充分肯定。这份计划是我做的。我们计划在1983年的春天,同时渗透十几个或几十个侦察小分队,对敌采取“庖丁解牛”的打法,毁掉敌人纵深重要的目标,荡清活跃在边境丛林的敌人特工小队。那段时间,马德胜对侦察兵大队十分重视,武器给最先进的,通信装备给最好用、最保险的,衣服、鞋子发双份的,伙食费每个侦察兵吃两个坦克兵的伙食。
轮战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和林中虎彼此把情感都放到了一边,全身心投入了战前训练。从单兵的对抗,分队的协同配合,火力的分配到单兵与地面炮兵、坦克部队和航空兵、直升机大队的通信联络,每一个细节我都考虑到了。我还借来了美军特种部队的录像资料给大家看。美军的特种部队在丛林中的作战确实有可取之处,但也有很多战术上的弊端,强调了协同,但灵活性差一些,在丛林中和他们的对手纠缠还是吃了不少亏。训练的时候,我结合敌军的作战特点和我们的优势编写了一套适合丛林作战的战术教材。作战时,一支小队前突,左右两翼肯定有两支小队的呼应。如果遇到强大的火力,通信兵会随时呼唤炮兵和航空兵的支援。他的作战意图很明显,那就是尽可能地减少人员的伤亡,发挥火力的优势。我的这套教材很快成为了大队纵深渗透破袭作战的经典。
为了让深入前沿的单兵作用发挥到极致,我怀揣着作战计划敲开了马德胜的办公室。我需要更加安全可靠的单兵通信电台。马德胜越发显得老态,他一边翻看着我的作战计划,一边透过老花镜斜着眼睛看我。他异样的目光让我有些忐忑。终于,他看完了,用低沉而浑浊的声音对我说:“肯动脑子了,我很高兴。”我用期待的眼神试探他单兵电台的事。他思考了一会儿说:“你先回去,只要对提升战斗力有利,你们就是要我的脑袋,我都给你。”
很快,20套单兵通信电台配发到了侦察大队。这套单兵电台受山地的影响不大,三公里内通话十分清晰。为了防止敌军的侦听和破译,他从R军范围内挑选了10个蒙古族官兵,紧急情况通信采用蒙古语言明语通信。我们的对手对我们的电台密语和通信密码太熟悉了,1979年的那场战争,他们破译了很多战场密码,最终造成了步兵集团冲击时大的伤亡。
后来,我才知道,这批通信电台是马德胜亲自出马弄到的。他去了一趟总参通信研究所,让军区和军里掏钱特制了这批电台。为了侦察大队,马德胜不惜血本。
3
马德胜派来的蒙古族士兵身材高大,捕俘、格斗个个是把好手。他规定,每个小分队保持两名通信兵,人员装备反复拉到山地进行训练、演练和磨合。
马德胜还是决定组织一场实兵实弹的演练。担任蓝军的是红军师两个团的侦察连和兄弟师直属侦察营,人员装备三倍于侦察大队。马德胜亲自担任蓝军司令,在苍茫群山中对侦察大队进行追逐猎杀。他在要隘之处层层设防,设置了很多虚假的、真实的目标,还时不时来个主动出击,演习险象环生,跌宕起伏。侦察队员都知道,这是一次演习也是赴边境线轮战的选拔和考核,表现较差或一般的队员将被淘汰。所以,演习一开始,侦察队员们就玩起了命。
细雨绵绵,冬日的豫北笼罩在出动的雾霭之中。我和林中虎各带一队侦察兵潜伏在冬日的丛林中,两支队伍从四个方向进行穿插,从不同的角度对蓝军实施纵深破袭。经过三天三夜的奔跑和对抗,我带领的侦察分队陷入了蓝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初冬的天气已经很冷,潜伏在枯草落叶间的士兵被冻得直打哆嗦。演习出发前,单兵只配发一天的干粮。侦察队员早已饥渴难耐,浑身冰冷。根据演习想定,我们已经完成了纵深的穿插,接下来是到达指定地域和林中虎他们会合。天色很快暗下来,北风夹裹着雪花和雨点打着地上的落叶。一条宽宽的臭水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臭水沟上,63式步战车的大灯把水面照得如同白昼。马德胜要埋伏在水沟边的士兵一眼不眨地紧盯着这条水沟。林中虎他们的枪声突然不停地响起,他在进行不间断的骚扰。我听到蓝军的指挥官对埋伏的一个士兵说:“不要理会他们,给我看好这条臭水沟,我就不信红军能在臭水沟里潜伏30个小时。”整个夜晚臭水沟是平静的,不见任何蛛丝马迹。黎明时分,蓝军兵们十分困乏,他们开始在臭水沟里打枪,筛子一样的子弹在水沟里自上而下梳理了一遍。
此刻外面的气温是零下两度,水沟里的温度肯定低于这个温度,蓝军认为我们不可能潜伏那么长的时间,除非他变成水中的一条鱼。这时候,我看到臭水沟里,一团树叶开始朝前移动,另一团树叶也开始了移动。岸边的几个蓝军士兵刚刚发现端倪,水中十几个侦察队员像海豚一样跃起,准确地扑到了他们面前。被扑倒的侦察兵搞不明白,这两个人在冰冷的臭水沟里到底呆了多长时间,当冰冷颤抖的双手掐住他们脖子的时候,其中一个侦察兵睁大了眼睛惊恐地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人啊?”
突袭上岸的侦察队员迅速控制了水沟附近的高地,黑暗中,我看到了林中虎熟悉的身影。这次演习,侦察兵的偷袭、捕俘、伏击、斩首、破袭、狙击和呼唤火力实施远程打击能力都得到了检验。演习的第四天凌晨,马德胜在近百公里设置的炮阵地、地堡、暗堡、通信枢纽、弹药仓库、后勤供给站等几十个重兵把守的目标点都被摧毁殆尽,人员伤亡比例1:15,马德胜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他给大家带来了一车新下树的苹果,一个个又红又大,咬一口满嘴汁水。
马德胜说:“距离侦察大队上战场还有三个月,这几个月的训练将决定你们的一生,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不希望你们哪位把小命留在边境线上,国家开始了改革开放,农村实行了生产承包责任制,好日子就要来了。这一仗打完,我估计你们的儿子、孙子有没有仗打那都很难说,所以,对于一个国际来说,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应该和平发展,不能打仗,但每次战争,对军队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这财富是留给你们的儿子孙子的,所以大家都要好好打,你们都是侦察兵,整个R军,提起你们侦察兵哪个不眼红啊,眼珠子就像我们刚吃的红苹果,眼红也不行,活儿得咱侦察兵干,大伙儿要把这活儿干漂亮了,我在军区请你们吃龙虾。”
马德胜的讲话极具鼓动性,浑身瑟瑟发抖的侦察兵们被他的讲话鼓动得热血沸腾,高喊的口号直上云霄,群山震颤。马德胜高兴地拍着巴掌,他就喜欢这种地动山摇的气势。
战争向来惠顾有准备的人。我们的准备为赢得至高无上的荣誉奠定了基础。
4
演习结束,马德胜十分满意,自己花钱买了三头猪,当场宰杀,就在野外支起了炖锅。他还让人从老乡那儿搞来了几坛子黄酒,小火温了,加上新姜,官兵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马德胜高举着酒碗对大家说:“这阵势,让我又想起了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的时候,那天气,比现在要冷上十几倍,冰天雪地,西北风卷着地上的浮雪,刀子一样割人。那时候,板门店正在谈判,冷枪战正在进行。那一天,武德元他们打得不错。那个武德元就是你们前段时间看到的那个已经白了头发的老头。其实他不老,那时候才刚二十几岁,大高个,魁梧,散打也很了得,几个美国鬼子近不了身。那天他们出去五组人,15个,回来了9个,你们知道他们干掉多少美国鬼子和南韩军吗?他们埋伏在雪堆里一天一夜干掉36个!六比一。比打退两个连进攻搞掉的鬼子还要多。我一高兴就叫来了骑兵营长。我对他说,去,给老子牵一匹马来,肥一点儿的。骑兵营长就把他自己的枣花马给牵过来了。我掏出手枪,咣咣两枪,就把马给打死了。骑兵营长一看傻眼了,抱着马头一阵嚎啕说,师长,你打死的是我的马。我踢了他一脚说,嚎他娘的啥,谁的马都得杀,老子要庆祝胜利,要吃肉,不杀马,杀什么?马肉炖了两锅,武德元他们吃舒服了。我挨了志愿军总部一个警告处分。我说这话啥意思大家明白吗?那就是,这次轮战,只要你们呢上去打得好,老子就是再挨一个警告处分也要对得起你们。”
马德胜爱兵如子,在R军人人皆知。可这件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官兵们听完马德胜的一席话士气高涨,他们高举酒碗一齐大声喊:“为了胜利,干杯!”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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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思想准备,面对方晓珂****的身体还是让我紧张了一夜。
私下里,我曾经听顾大海说过一些关于他们夫妻生活的事情。顾大海说,方晓珂的身体是一棵开满花朵的树,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里的顾大海是不是个风流的鬼。结婚后的一段时间,我借口部队演习一直住在连队蹲点。可是,演习已经结束,我没有不回家睡的理由。方晓珂说,除非,我不想真的和她结婚,哪有结了婚还睡在外面的道理。她说这话,我没有理由反驳。
我们的房间有了新调整,我和方晓珂顾四方一间,顾晓顾珂一间,两个老太太一间。方晓珂让我给顾四方也打了一个小床。此刻,三岁的顾四方已经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