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方大壮一来,老杜头安排了后事,心头就轻快了许多,又见孙儿孙女儿,这般小小年纪,不要人说,便懂得支撑门户,心下更是欣慰。面儿上便有了些些笑意,听闻裴妍说下晌还要去挖野菜,一是本心也同意,二来也是有宽他们的心的意思,便笑着喘吁吁地摆手,“你们只管去。我昨儿夜里睡得不安稳,下晌还要睡一睡才能补过神气儿来。”
又叮嘱他们,“本只是当顽地,也别太当真。卖掉更好,卖不掉拿回家自吃。”又道,“现在外面人多,人来车往地,莫淘气冲撞了人,也莫与人置气。”
裴妍和潮生应了,吃过午饭,收拾停当,两人各取一只小竹篮,结伴儿去方家寻方春香。
到了方家,方大娘因得了叶府大姑太太回来的信儿,欢喜异常,不及吃午饭,就寻另一个姑太太跟前的旧人说话儿去了,方大壮也早早吃了饭去上工。只方春香领着三个弟妹在家。
见他俩来了,忙去屋里拎了篮子,交待弟妹们看门儿,便要出去。方春香的大弟方柱儿因见上午姐姐卖了些钱儿来,她娘说那钱儿让姐姐留着自已花用。心中羡慕,便也要跟着去。
因这方柱儿一向淘气,方春香便不想带他,姐弟二人在家里拉了好一阵锯子,最终方柱儿恼了,自跑到屋里去拎了篮子,抢在几人前面出了门儿,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谁稀罕跟你们去?我自己也能去挖。”
午饭前后,春阳高升,日头暄暖,游人愈发多了起来,裴妍还真怕他被哪家的马车撞了,抑或冲撞了哪家。这些人即有闲情雅致来赏花,必是他们惹不起的。忙在身后叫他,“柱子哥,春香姐跟你说着顽呢。快等等我们!”
方春香哼了一声,恨恨地咕哝道,“谁和他说着顽?我娘常说,哪一日把他和潮生换一换才好呢!”
裴妍就扯了扯她的衣袖。
那方柱儿虽然皮实些,但在正经事上也胆怯,自知自己一个人去,必不敢张口叫卖。便停下来等他们,四人一道儿又往上午挖野菜的地方去了。
挖野菜本是轻省的活计,也不费什么事儿,四人说说笑笑,时间过也快。不多时便又是各人满满的一篮子,仍旧拎着去溪边清洗。
方春香因见裴妍挖了不少白蒿,撇了嘴儿道,“这菜吃着一股子怪味儿,也有人爱?”
裴妍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只有一回听见李大娘说,这个白蒿也有人爱蒸了吃,就挖一点子试试。”李大娘是叶府庄子上的厨娘。方春香听她这么一说,便也不疑。
几人洗好了,还是往竹林那处走。
因现在已过了饭时,那竹林边儿上,虽有不少人赏花看景,更多的人则进了林子深处,就近去赏花,岸边儿便显得有些稀落。
裴妍自知不能和上午那般直接去找人售卖,便在青石板小桥边儿上寻了一块向阳处,让几人坐了,把那篮子一字摆开,摆出个做生意的架式,也就坐下来与方春香闲话,边等买客上门儿。
方柱儿是个最呆不住的,坐了一会子觉得没甚趣味儿,就把篮子丢下,自己去溪边折柳枝拧靡靡,又拿石子儿打砸溪水里的小鱼取乐。
方春香瞧见,就恨得牙根痒痒,因和潮生道,“今儿我回家就和娘说,把你和柱子换一换。天天瞧见他一副惫懒样儿,我就一肚子气。”
她话音方落,突听前面响一个阴阳怪气的童声,“嗳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杜家的大才子杜潮生么,怎么改行当贩子了?”
裴妍闻声抬头,只见自西边杏花林中钻出几个小子来。当头是一个十岁大的小子,身着褐色短衣布衫,指尖捻着一枝杏花儿,黑胖儿的脸上,故意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眼睛高吊斜睨三人。
裴妍认得他是佃农蒋家的三小子。这蒋家在一带是出了名的横愣不好惹,惯会欺软怕硬。他家的三个小子长得个个跟他爹一个模样,轻狂无赖。大约因潮生是这一带少有去学堂的几个孩子,平素也不爱理他,不和他玩,他便觉不忿,每每见了,都要奚落一回。
潮生还如往常一样,撇了他一眼,把唇抿紧了,不理他。方春香也素知他们一家子不好惹,便也不理他。
那蒋三小子见没人睬他,冷了场,羞恼得胀红了脸儿,“蹬蹬蹬”几步跑来,掐腰立在三人面前儿,居高临下瞧着几人,欲说个什么话儿挑衅。
眼睛转到绿萼身上,他突地就笑了,以手捏着下巴,似笑非笑地在裴妍身上打着转儿,拉长了音调道,“我听人说,你爷爷要卖了你呢。不如我和我娘说说,买了你去做我的媳妇儿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只见潮生“忽”地一下站起来,一声不吭闷头就往蒋三儿身上撞去。
裴妍吓了一跳,忙去拉他。
蒋三儿一个闪身躲过,见潮生动了真气,就愈发要气他,头脸仰得高高的,“蒋三爷肯买她,是她的福气!就她那个三棒子打不出一声响儿来的性子,若不是可怜你们,我还懒得要呢!”
潮生气得面色通红,挣扎着要往那边儿冲。裴妍眼瞧儿就拽他不住,只得高声喝斥道,“什么阿猫阿狗的阿物儿叫一声,也值当你动怒,还不快住手!与那不醒人事的畜生有什么好计较的?”
蒋三儿听了大怒,“你敢骂我?!”
方柱儿在溪边儿玩了一回,正无趣,突见这边几人剑拔弩张的,知道是蒋三儿欺负人。一溜烟儿跑上溪岸,听见这话,竖起眼睛骂道,“骂你还是轻地,我还要打你呢!好小子,你敢来动一动你方大爷!”一面叫着就往前扑。
方春香眼疾手快,一把从背后抱着他,腾出一只手来,死命拧他耳朵,骂道,“见天儿瞧见有架可打,你就吃了蜜蜂屎一般欢喜,看我回家不告诉爹娘。”拧得方柱儿口中连连求饶。
蒋三儿见了就愈加得意,打鼻子眼儿哼出一声,向裴妍道,“你再敢骂我,你就等着。我早晚买了你家去,好不好的,按床上打一顿,你就老实了!”八九岁大的孩子已知些人事了,他身后那几个小子听了这话都哄然大笑。
潮生先有裴妍死命拉他,不敢狠挣,也怕老杜头知道了烦心,正欲忍气吞声,突又听这话,复又恼将起来,大力挣脱裴妍的手,就往蒋三小子扑去。
裴妍怕伤着他,忙叫,“潮生住手!”
蒋三儿一边躲一边得意洋洋怪叫,“看,我媳妇儿心疼我了。”又惹得身后的小子们大笑不止。
裴妍原先是不予和这死孩子一般见识的,谁料他愈说愈不象样儿。又素知乡野里的孩子嘴里没忌讳,若是一味的忍让,也不知他还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儿呢。
瞅了一个空子,自身后把潮生拦腰抱住,利落推他到一边儿。上前一步,指着正哈哈大笑的蒋三,竖起眼睛劈头脆喝道,“这是哪家的有人生没人养的狗东西,好好的人饭不吃,整日家的****,现如今满嘴的喷粪!”
蒋三儿被她喝得一愣。
裴妍一手掐腰,一手指他鼻子,再往前一步,继续骂道,“你个千刀砍头、天打雷霹、五马分尸、癞狗扶不上墙,有人生没人都养的狗东西,再胡扯我打断你的腿!”
蒋三小子大怒,一手指她,大喝,“你敢骂……”一个“我”字没出口,便被裴妍脆生生地堵了回去,“你个油嘴的牛头!夜壶长到头顶、猪悟能现世的玩艺儿!掉到煤堆里也认不出的黑货!你就是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忘八!你就是二十一天孵不出小鸡儿的——坏蛋!你就是那老肥猪上屠架——挨千刀的货!孝弟忠信礼义谦——你无耻!!!!”
上午买了裴妍野菜的几个人因是游兴尽了,便要打道回府。刚到林子边儿就听见这边有孩童的争吵声,初时没听清是说的什么,只觉那声音清脆,口声简断。等出了竹林,正听裴妍骂到后面那歇后语,不觉都一笑。再往前走些,能瞧清那骂人者的面目了,几人一齐失笑。
又听裴妍仍旧骂得兴起,“……蒋三儿不打扮,比鬼还难看!蒋三儿一打扮,鬼见也瘫痪!”
那蓝衣少年“扑哧”一声笑了,蒋三儿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子,也哄然大笑起来。
蒋三儿恼羞成怒,挥起拳头往裴妍这边冲来。裴妍忙拉着潮生,撒腿往竹林那边儿跑去。
一面跑,犹不忘回头骂他道,“……你还要买了我家去,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模样儿!”
那几人听到这话,都略略明白了口角缘由,为首的青衫男子不由高声制止道,“淘气什么,还不快住手!”
裴妍正骂得起兴,突听这一喝,定睛一瞧来人,不觉有赫然,忙停下脚步,略想了想,又拉着潮生拐了回来,走到那男子跟前儿,笑眯眯地打招呼,“大叔好。”
那青衫男子因见她方才还有些扭捏,等到跟前儿,已是一副大方坦荡的神态,不觉好笑,因问,“你们因何在此处口角?”
方柱儿见这人和气,又听方春香说是上午买了自家野菜的人,自以为他是自己这边儿的,忙抢着把原由说了。那中年男子一怔,随即看向蒋三儿,面目微微板起,“如此说来,倒是合当该骂!须知女子重声名,什么话都是能混说的?!”
蒋家三小子把他爹的欺软怕硬学了个十成十,见这人衣衫虽不华丽,气势却不凡,不由噤声屏气,唯唯不敢出声。
他斥了蒋三儿,又转向裴妍,故意板起面目,“小丫头,他虽淘气该骂,你也忒不饶人了些。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那些话儿?”
裴妍伸手抓抓后脑,只是讪讪地笑。
这青衫男子见她面上虽有赫然之色,眼底却依然一片坦荡,似是胸中已有千般计较,不由暗下称奇且赞。又见她脚下摆着一溜竹篮子,知道又是拿来卖地。
想了想便向身后几人道,“这野菜我吃着倒好。不若多带些回去,你们各人也拿些家去尝尝鲜儿,也算是咱们出城游玩一遭儿。”
其余几人心知他是有心看顾这小丫头,忙都拍手称好。
裴妍听说,赶忙殷勤笑道,“上午一篮子是六捆儿菜,是三十文。这四篮子共是一百二十文!”
青衫男子听她口算利索,又笑起来,一边叫小厮过来取菜付钱,一边问,“你可是上过学?”
裴妍笑着摇头。
身后就另有一人上前奇道,“即没上过学,你是如何知道‘孝弟忠信,礼义廉耻’这八个字的?”
裴妍明知他是另一层意思,却故意笑道,“这位老爷可是在骂人了。做人若不知这八个字,那还成个人么?不与刚才那小子一般,我也成了个‘无耻’之徒了?”
说得几人都笑起来,都道,“这小丫头机敏。倒是你的不是了,说错话了!”
几人说笑着,将那野菜一股脑儿命小厮装了,登上马车而去。
方春香几人刚才只顾着看热闹,等马车走远了,才回过神来,一把扯着裴妍的手臂,拍手笑道,“绿萼,你方才骂得可真解气!我娘早先还说你性子闷,不爱说话。哪知这一发起威来,竟是了不得!”
裴妍笑嘻嘻胡乱说道,“那是往日没惹恼了我。若惹恼了我,早就发起威来了!”
方柱儿因没打成架,心头有些不自在。直到见这些钱儿才欢喜起来,等马车一走,他便吵着要分钱儿。方春香上去给他下子,斥道,“娘说把钱给各人用,你当真给各人用?不过是让我们也攒着罢了。你拿去必要全花了!只给你五个钱儿,余下的给我。”
方柱儿不依,抱着裴妍的胳膊,闹着让把他该得的分给他。方春香又不让给他,又叫潮生拿了钱快跑家去。
潮生就自裴妍手中接过钱儿,在空地上转着圈儿的跑,方柱儿在后面紧追不舍。
四人正笑闹着,一辆雕花马车打此经过,车里的人似是不经意挑帘子往外瞧景色,猛然与潮生打个了照面儿,不觉“咦”了一声。
忙叫道,“停车!”一面拿眼儿直直盯着潮生瞧。
……………………
求收藏,求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