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三人坐下喝茶,聊天,永生道:“兄弟,我已经和永兴镖局总镖头刘振远说好,让你去永兴镖局山西分局去先做个镖伙计,把咱们旗人从小学得骑射武功捡起来,平常多请教刘总镖头,凭我和他的交情,将来他不会亏待你的。等过几年,风头过去了,你再回北京镖局来。”
永秀高兴地说:“太好了,多谢大哥。”
永生道:“亲哥们儿,说什么谢,到了山西好好干,别让我和阿玛为你担心。”
“是,放心吧。”
永生媳妇关氏拿来一个包袱给永秀道:“兄弟,这是几件你换洗的衣裳,还有几件是二妞的衣裳,以后还要什么只管跟你哥说,让你哥给你送去。”
“让嫂子费心了。”永秀看着这个平日像额娘一样疼爱自己的、温顺善良的嫂子,感激地说。
阿玛永辉一边抽旱烟,一边说:“孩子,快走吧,待会儿要是关了城门就麻烦了。”
突然,院子里传来有人跳墙的声音,接着院门哗啦一声打开,永生、永秀腾的一下站起来,刚要往门口走,门被“嗵”的一声喘开了,只见索力带着十多个步军闯了进来。
永生、永秀全吓呆了,他们弄不明白,远在拉林的索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永辉的烟袋锅掉地上了,他刚站起来,又歪在炕边上了。
索力手里提溜着马鞭,狞笑着走到永秀身边道:“永秀兄弟多日不见,一向可好,从拉林跑回来也不打个招呼。”
永秀浑身哆嗦,两眼发直,突然,他推开索力,向门口跑去,被几名步军挡住,索力赶上,冲着永秀的头狠狠抽了二马鞭,顿时永秀便满脸淌血,他哎呦一声便蹲在了地上。
永生见弟弟被打,两眼冒火,冲到索力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瞪着双眼怒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兄弟犯法,如何处置,有大清律管着,你算什么东西,竟放动手打人!”索力狞笑道:“打个逃犯算什么?你窝藏逃犯,知情不报更应遭打。”说着又举起马鞭朝永生打来,永生一躲,侧过身来冲索力肩膀狠命一掌,索力哎哟一下,马鞭便掉在地上。索力随即抽出腰刀,向永生砍来。永生闪身躲过,退到炕边。抄起炕桌上的茶壶向索力砍去。索力一躲,茶壶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永生趁势跳上炕,抄起墙上挂着的腰刀,嚓地拔出刀来,跳到炕下,直奔索力。好几个步军立即把永生围起来。
索力不是永生的对手,几个回合就支持不住了,永生砍倒了一个步军,一个躲闪不及,背后被一步军捅了一刀,永生当即栽倒在地。
永秀跑过去抱住永生,喊着:“哥!哥!”关氏哭喊着扑到永生身上,永辉被这阵式吓呆了,突然,他如梦方醒,哭喊了一声:“孩子啊!”便颤魏魏地爬到永生身旁。
永生吐了一大口血,瞪着大眼,看着永秀,看着阿玛,又看了看关氏,他用力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字:“我……”又喷了一大口血,头一歪就死了。
永秀抱着永生的尸体哭喊着:“哥啊!哥啊!是我害了你呀,哥啊!”
永辉老泪纵横,哭喊一声:“儿啊!”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索力一扬手,说道:“来人,把逃犯永秀和窝主永辉捆起来,押送到步军统领衙门!”几个步军将铁链套在永秀的脖子拉起就走,两个步军抬起昏死过去的永辉正要走出门去。突然,关氏大喊一声:“天哪”便一头撞到墙上,永秀见状哭喊道:“嫂子!”便拼命挣脱押解的步军,奔到关氏身边,抱起关氏,见关氏满头是血,已气绝身亡:“嫂子,嫂子,我对不起你呀!”
几个步军蜂拥而上,架起永秀和永辉父子出了屋门,直奔步军统领衙门。
从拉林逃回来的京旗闲散们分别坐在各自的囚车里,周围是呼天抢地,悲痛欲绝的亲人们。这可真是生离死别,皇上已下旨将这些逃犯拉回拉林马上就地正法,这是他们和亲人们的最后一面。
犯人们神态不一,有的木然无语,有的痛哭流涕,有的万念俱灰,异常平静,有的又哭又笑,狂躁不止,有的怒目圆睁,破口大骂。
永秀蜷缩在囚车里,不住地哆嗦,他又黄又瘦,头发蓬乱,两眼无神,没有人来送他最后一程。哥嫂都死了,阿玛知情不报犯窝藏罪被杖责四十,判五年徒刑。二妞刚生完孩子,还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永秀想再见一眼二妞,可又怕见她,他希望二妞不知道发生的事,他不忍心看见二妞悲痛欲绝的样儿,等他走了,二妞再知道,他眼不见心不烦了。
囚车刚要启动,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少女的哭喊声:“哥!哥!”二妞连滚带爬跑到囚车队伍里,发疯地这车找,那车看,永秀忍不住哭喊道:“二妞,我在这儿!”二妞奔过云,扑倒在囚车上,双手伸过围栏抓住永秀的手:“哥!哥啊!”二妞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从出事后,刘振远一家始终瞒着二妞,怕她受不了,等以后慢慢告诉她,也是命该如此,一个时辰前,二妞正在屋里为婴儿做鞋,忽听墙跟儿两个丫头小声说话,一个丫头说:“今儿个就要把逃回的全都押走了,听说还有二妞她二哥呢?”
二妞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她猛地站起来,冲出屋子,双手抓住那个丫头的胳膊一边摇,一边喊道:“我哥是被押走了吗?”
丫头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二妞又大声问道:“是不是!你到说话呀!”丫头只好点点头。二妞二话没说,奔到马棚,便牵马往外跑。出了院子便飞身上马直奔城里而来。二妞知道押解罪犯都在步军统领衙门,便直奔而来,见囚车已经启动,便大喊一声滚鞍下马,冲向囚车。
兄妹二人隔着栅栏抱头痛哭,一个甲兵过来拉二妞:“姑娘,走罢,我们该起程了。”可是二妞又哭又喊,死不放手,站在不远处的索力见状,对身边的一个甲兵道:“你过去跟那个甲兵说,那姑娘刚到,让他们说会儿话吧。”
“哥,我一个时辰之前才知道,他们一直瞒着我,哥,阿玛,哥嫂怎么没有送你?”
永秀突然明白了,二妞对家里发生的事还全然不知道:“二妞呀,押解的日子提前了,所以阿玛他们还不知道……”说着便痛哭起来。
“哥。”二妞抓着永秀的手道:“哥,你别伤心,等你回到拉林,过几年,我带着孩子也去你那儿。”听了二妞的话,永秀一惊,他突然明白了,二姐连他押解到拉林要就地正法的事儿也不知晓。
永秀抚摸着二妞的头,苦笑道:“傻丫头,哥舍不得离开你呀,二妞呀,哥不在,阿玛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抚养你和谭爷的儿子二妞忙从怀里取出谭刚退还她的银钱荷包,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婴儿鞋,把它放到银钱荷包里,然后交给永秀道:“哥,你到了拉林把这个交给谭爷,告诉他我和孩子都挺好,让他放心,过几年,孩子大点儿我就去拉林找他,让他以后再不许说那种绝情的话了,再说,我见面杀了他。”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永秀含泪接过银钱荷包,把它揣到怀里说:“二妞……”一个甲兵过来,拉起二妞道:“行了,行了,该走了,你们没看见别的囚车都走那么远了吗?”
二妞被甲兵拉走,这囚车便飞快向前面的囚车赶去,永秀双手伸出棚栏,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声嘶力竭地喊道:“二妞……阿玛!……大哥!嫂子!……”那凄惨绝望的声音把囚车几乎震垮了。
经过二个多月又闷又热的长途跋涉,押送逃跑的京城闲散的囚车队伍总算到了拉林,除了索力仍然精神抖擞外,两位佐领及众甲兵都已累得东倒西歪,无精打彩了。囚车内的囚犯又渴又饿又累,早已经是半死不活的了,有的已奄奄一息,一个个蓬头垢面,目光呆滞,锁链把手腕,腿腕磨出了血,有的已腐烂生蛆。
囚车队一进拉林镇便被过往的人团团围住,京旗闲散们见了悲痛之余,不忍再看,当地满洲有的幸灾乐祸地嘀咕道:“都是满洲,你们京旗满洲老在京城享福,让我们在这儿受罪,皇上圣明,让你们也到这儿受受罪,想往回跑,把你们抓回来,这是罪有应得。”也有的伤感道:“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何必对人如此狠毒。”
二位佐领和索力到副都统衙门见巴尔品复命,巴尔品即命贴出告示,遵旨,将此等京旗逃犯于明日就地正法。
巴尔品走出副都统衙门,见门口一排囚车内囚犯们的惨相,不禁心中一震,险些掉下泪来,可脸上仍是威严不改,不动声色,心中却如刀绞。他想这些京城来的孩子们和自己的孩子一般大小,只因受不了苦,惦念父母而逃跑,竟要为此丢掉性命,要是他们父母见此惨景不知何等悲痛。可是皇命不可违,自己也无能为力。他一一见过车内的人,有的惊恐地望着他,有的怒视他,有的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没有一个人求饶。
巴尔品对身边的佐领道:“好好给他们梳洗,换件干净衣裳,今晚好好吃一顿,明日好送他们上路,若有人前来探望,不必阻拦。”
谭刚疯了一样拨开重重人群,在一排囚车前来回跑着,终于找到了永秀。他一下抓住永秀的手便流下泪来,“兄弟,兄弟呀,你还是没逃过这一劫呀!”
永秀苦笑道:“这是命吧。”永秀一边流泪,一边把索力如何找到他,哥哥永秀和嫂子为何死的,阿玛被判五年徒刑的事,一一告诉了谭刚。谭刚咬着牙切齿道:“我非杀了索力这混账东西不可!”
永秀道:“这不光是索力一人之事,这是皇上的旨谕。”
永秀从怀中取出那银钱荷包,笑了一下道:“谭爷,恭喜你,二妞给你生了个胖小子,这银钱荷包里有一只你儿子的小鞋,二妞说,等孩子大一点就带着孩子找你来。”
谭刚一把拿过银钱荷包,眼泪便禁不住流下来,把荷包和小鞋放在嘴边使劲亲着,好像闻到了二妞体香和儿子乳香,禁不住失声痛苦起来。
永秀推了推谭刚,含泪:“可怜二妞还不知道我哥嫂已死,阿玛被囚,我即被处死的事,要是知道了,不知她是否挺得住,谭爷,我走后,二妞和我阿玛就托付给你了。”
谭刚猛地抓住永秀的两支胳膊哽咽道:“兄弟,你放心吧,我决不会再让二妞和你阿玛受苦了。”说了此话,谭刚也感到惊诧,自己凭什么去保护二妞和他阿玛,怎么去保护?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第二天上午,拉林镇边一片荒地上,十三个京旗闲散逃犯,个个五花大绑并排跪在地上,背上插看“亡命旗”,每个罪犯旁站两名刽子手,每名刽子手手握一把雪亮的钢刀。
逃犯每个人都换上了新衣裳,梳洗得干干净净,辫子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在犯人对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巴尔品坐在一张八仙桌后面,协领、各旗佐领、骁骑校、防御等站在两侧。所有的京旗闲散都被叫来站在刑场四周观看。
时值盛夏,穿着顶戴花翎官服的官员热得满头大汗。
永秀上下牙不住地打架,浑身颤抖,几乎跪不住了,他觉得冷,从心觉得透心凉。他渴望赶紧一刀了事就完了,省得活受罪,可他又怕得要命,要一刀下来会何等疼痛,一时死不了,该多难受,过一会儿,就要身首两地了,那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见不到阿玛、二妞和谭刚了,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死了,魂儿会到哪去,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好像就要飞起来了。
刽子手每个人拿一大碗烧酒,放到犯人嘴边,让犯人喝。
巴尔品说了一句:“时辰已到。”便去拿桌上的箭,他觉得手有些抖,他把令箭扔到地上,用力喊了一声:“行刑!”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却有些空虚和无奈。
只见一个刽子手们向前拉起犯人的辫子,另一个刽子手,手起刀落,十三个犯人便立即身首异地。永秀的腔子喷出一股一尺多的血柱,头掉了,身子却僵立不动,刽手子上前一脚,踢倒了永秀的尸身。
人群中有一个人“啊”的大喊了一声,便栽倒在地。人们上前一看,原来是谭刚,有的人说:“这是吓的。”有的人说:“这是热昏了。”
谭刚昏睡了许久,第二天中午才醒,见谭荣和铁匠刘顺儿在一旁亲切地看着他。
谭荣道:“兄弟呀,你这是怎么了,是吓的?”
谭刚苦笑:“哥,你知道我,我就这点胆儿?”
刘顺儿道:“我知道谭爷这是悲愤之极所至。”
谭刚叹了口气,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刘顺儿道:“谭爷也不必过于伤感,人生在世,谁不愿过好日子,签签众生整日忙忙碌碌拼死拼活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吗?永秀为了过好曰子,他尽了力,努力不成,尽管丢了性命也值,好日子得自己去争,去斗。人们说适者生存,依我说是强者生存。谭爷,打起精神,好好活着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谭刚挣扎着起来道:“我得去地里看看,该麦收了。”谭刚不像谭荣,他身体棒,又能吃苦,很快就熟悉了地里的活儿。
刘顺儿摁住他说:“不是找了民人帮工吗?他们正干着呢,你这两天不舒服,等好点儿再下地也不迟。”
谭刚道:“天阴下来,我怕下雨,得起快招呼帮工们把麦子收起古”
谭刚执意要去,于是谭荣便回自己屋了,刘顺儿也告辞了。
谭刚来到地里,见自己地里有两拨人在收麦子,一拨是自己雇的人,另一拨民人却在自己的地和索力的地边割麦子。他跑过去一看,见“猴子”正指挥着那些民人割自己地里的麦子。谭刚仔细看,当初分地时,自己的地界正好和不远处一根大树正对着,如今“猴子”等人割得麦子已超过地桩方圆近一亩地,再一看,地桩也被人挖出换了地方,于是大怒,上前对“猴子”骂道:“狗奴才,你竟敢割大爷我的麦子!”
猴子”不慌不忙道:“谭爷,您睁大眼睛看看,我们这是在索大人地里割麦子,以地桩为证,这儿怎么成了您的地了呢?”
谭刚上前“啪”的一个大嘴巴打在“猴子”脸上:“混账东西,你敢跟大爷耍赖!”他转过身对“猴子”找来的民人道:“都给我滚蛋!谁再敢割我的麦子,我宰了谁!”那些民人赶紧住了手,呆呆地看着“猴子”,“猴子”捂着脸,愣了一下道:“好,好,你等着!”
过了一会儿,只见索力带着四五个甲兵气势凶凶赶来。
索力冲到谭刚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小子又抢麦子,又打人,你找死呀!”
谭刚冷笑了一下反而慢条斯理,不屑一顾地说道:“我拿的是我家的麦子,与你何干!”
索力气得浑身直哆嗦,憋了半天,才怒道:“你敢抢夺朝廷命官的麦子,你该当何罪!”
谭刚斜着眼,扫了索力一眼:“我只知道你是个京城的混混儿,却不知你何时成了朝廷命官!”
索力抬手冲着谭刚的胸口就是一拳,谭刚侧身闪过,就势双手一劈,劈在索力的肩上,索力向前趔趄了几步,几乎摔倒。索力大喊道:“来人,把这混账东西绑了!”
四五个甲兵立马围住谭刚,谭刚便与甲兵们对打起来,终因寡不抵众,被甲兵们摁住,绑起来,押到佐领衙门。
索力见了正黄旗佐领全山,马上上前请安道:“全大人,谭刚因地界纠纷,先是殴打我和双喜,当我带甲兵前去劝阻,谭刚又辱骂于我,并殴打下官和甲兵,下官无奈只得将其拿获押到衙门来。”
没等全山问话,谭刚便大声喊道:“全大人,他胡说!索力私改地界,侵占我土地,抢夺我的麦子。”
全山问甲兵们:“你们察看地桩了吗?是否被改动。”
甲兵们道:“回大人的话,小的们察看了,地桩并未改动,索大人雇得民人收得确是索家的麦子。”
谭刚喊道:“全大人,他们是串通一气。”索力给“猴子”使了个眼色。“猴子”马上上前跪倒道:“大人,小的叫双喜,是索罗满洲,是索大人的好友,前些日子索大人托我找一些民人帮着收麦子,小的便找来民人在索大人地里收麦子,不料今日上午,谭刚闯到索大人地里,说我们抢了他的麦子,不由分说上来就打小人,小人无奈只得找来索大人。”
全山道:“谭刚,你还有何话说?地界纠纷本不可避免,有了纠纷可报官调解,你又打人又辱骂朝廷命官,你该当何罪?”
谭刚又急又气,两眼瞪得溜圆,火光四射:“这,这,……他们还打了我了!”
全山道:“你抗法拒捕,甲兵们是在执法。”
谭刚道:“索力先打得我。”
全山问道:“索大人,是你先动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