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也给她一张纸一枝笔,随她乱涂乱抹,也时时指点她。久而久之,她的书法和绘画竟有不小长进,透着灵气和天赋,亲朋友好都视之为才女,只叹她是个女孩,若是男孩真可名声大起。后她又跟父亲学会弹琴吹箫,夫妇俩更加喜爱。没想到,碧玉十四五那年,柳长春受贩卖私盐受贿案的牵连,被斩立决,全家被抄了家,母亲王氏又怕又气,几个月后便病死了。碧玉只好和哥嫂一起过,此时家境己很贫寒,哥嫂时常吵闹,嫂子常常虐待碧玉。一天,碧玉遭嫂子打骂后,跑到一个小树林里,哭喊着父母,大哭一场后,便搬来一块石头放在一棵树下,取出绳子挂在树上自缢,刚踢开石头,悬起来那一刹那,便被一路过的小伙子救起,这小伙子是山西一个皮货铺的伙计,到京城取货路经此处。
小伙子了解了碧玉的身世后说,自己是山西太原一个皮货铺的掌柜,碧玉若愿意可和他到太原去谋生。碧玉想和一个陌生男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心里有些害怕,但又一想自己已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又见小伙子很真诚,也老实厚道,便答应了。
到了太原之后才知道上当了,小伙子只不过是一个小伙计,家里很穷,碧玉又大哭了一场,悲叹自己的命为何这么苦,转而又想,若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就凑合了。小伙子见碧玉貌美本想娶她为妻,可见碧玉身板单薄,娇生惯养的,什么也不会,不能当穷人家的媳妇,便心生歹意,想这样的女人只配给达官贵人玩弄,若卖给妓院也省得在穷人家受罪,我还可得一大笔银子,于是便把碧玉卖给了太原的一个叫“凤林阁”的妓院。
碧玉到了妓院,悲痛欲绝,几次企图自尽未成,都?老鸨派去日夜看守的人制止。老鸨知碧玉生在官宦人家,养得娇贵,又天生丽质,若好好调教必能赚大钱。因此,不管碧玉如何哭闹,鸨母只是好言相劝,好吃好待,并告诉碧玉绝不让她卖身,只是在“清吟小班”里陪客,只卖艺不卖身。
果然,碧玉凭着她的美貌和书画俱佳、弹琴吹箫的技艺,弄得那些达官贵人、风流才子们神魂颠倒,尤其碧玉那副高傲冷漠不苟言笑、凄婉忧郁的神情,更让嫖客们心荡神迷,不能自持,被嫖客誉为“再世黛玉”。若是哪个嫖客有非分之想,碧玉便从怀中取出剪刀,便以毁容残身威胁,弄得嫖客们心急火僚的,又欲罢不能。不久,碧玉便红遍了整个太原府。
老鸨原来也是妓女,年轻时是个走红妓女,年纪大了,将赚下的钱开了妓院,很知妓女的痛苦,从不打骂虐待妓女,她说,一来我不做那缺德事,二来你把她们打急了,她一逃,岂不落个人财两空,再说,如果她红了,认识一个官场上的阔客,枕边告你一状,少不得还要吃场官司。因此这个老鸨很会拉拢妓女的心。有一年她从苏州买来一个八岁的女孩,还不能接客,就跟老鸨的女儿一样,一天到晚又吃又玩,好像早把她被卖当妓女的悲惨事忘了。一年后,她的父母从苏州乡下赶来拿钱要赎她回家,老鸨也答应了,可这女孩却抱着院子里的一颗大树大哭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她边哭边说:“家里日子那么苦,没吃没穿的,有什么意思,哪有这儿好玩。”老鸨竟含泪把女孩劝走了,一旁的妓女也都感动得哭了。老鸨对碧玉疼爱有加,使碧玉的心多少有了些安慰。
王岩出生在山西祁县,祖父是农民,有几亩薄地,一边种地,一边在农闲时做点小买卖。父亲王富兄弟三人,王富是老二,那年闹蝗灾,家里揭不开锅了,老大就去“闯关东”,生死不知,老三病死了,只剩下王富一人,跑到太原一家豆腐房去做工,挣点银两养活二老。两年后二老相继去世,王富又回到家乡。王富自小精明能干,回到家乡后,一边种地,一边用太原做豆腐的手艺用来做豆腐卖,因为豆腐做得好,越做越大,终于开了个“三兴号豆腐铺”。以后娶妻生子,买卖越做越大,竟在太原府开了三个商号,一个“三兴皮铺”,一个“三兴杂货铺”,一个“三兴调缎庄”。他便让大儿子王明经营“三兴杂货店”,二儿子王岩经营“三兴皮铺”,自己经营“三兴绸缎庄”。
那时晋商乃“天下第一商”,虽说读书求仕、金榜题名是历代多少书生苦读奋斗的梦想,可当时的晋商却认为弃仕从商才是正路,流行一句俗语:“秀才进字号——改邪归正。”什么“悬梁刺股”“寒窗苦读”,韩是迂腐文人所为,人活在世上先要生存和温饱,只有赚了钱,才能享一受富贵生活。
王富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有眼光的商人,还应该读书做官,才能出人头地,一旦做了京城大官,便能为自己买卖撑腰,只有跟官府勾结买卖才能真正发达起来。因此,也教育两个儿子,一边经商一边苦读,以便科考做官,大儿子王明一向沉稳老练,喜读书,二儿子王岩却不喜欢读书,只愿做买卖。
?王富家教十分严厉,自己不抽烟不喝酒,平日粗茶淡饭,十分节俭,他立了七条家规:不准糟蹋粮食、不准纳妾、不准虐仆、不准嫖妓、不准吸烟、不准赌博、不准酗酒。为了不忘本,春种秋收时,他还亲自带着两个儿子到地里干活。因此,王明和王岩不仅知书达理,而且种庄橡也是一把好手。
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两个儿子的媳妇全是王富亲自选中的。两个儿子在严格的家教中度日,不敢有一点非分之举。这天王岩招待几个东北的皮货商在太原最大的“一品香”饭庄吃饭,饭饱酒足之后,一个人说:“听说凤林阁有一个叫‘再世黛玉’的妓女,美艳之极,色艺俱佳,咱们何不到那儿玩玩去?”
一个叫“巴爷”的大皮货商道:“着哇!这丫头确实长得俊,和我也是个熟人了,我和太原大绸锻商聚义祥的掌柜一起去过两回,走,去玩玩。”
王岩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要让老爹知道我去嫖妓还了得,不去,又怕驳面子,影响生意,便想先和他们去,把该花的钱都花了,安排好了他们,自己就找个借口回家去。
于是几个人高高兴兴地来到“凤林阁”,因为是白天,嫖客不太多。伙计见来了客人,忙大喊一声:“来客!”便把他们让进一个房里,“跑厅的”赶快走过来问道:“几位爷,有熟人吗?”
王岩头一次到这种地方,心里有点慌,听“跑厅的”问的话,便摇了摇头,“跑厅的”便喊了一声:“见客!”于是立刻走进五、六个姑娘,“跑厅的”便高声唱出妓女的花名:“珍珠、翠花、……”
“我们要见‘再世黛玉’。”巴爷打断了“跑厅的”喊声。
像碧玉这样的红妓女应酬多,一般不见客,除非是老熟客,或者有熟人介绍才见面,于是“跑厅的”道:“碧玉姑娘出条子去了。”(出条子——即妓女到饭庄、公馆去陪客人吃饭、唱戏去了。)
巴爷瞪大眼道:“聚义祥的赵爷要见她。”
“跑厅的”用小眼睛踅摸一眼众人说道:“怎么没见赵爷来?”巴爷道:“赵爷说了,即刻就到,先让我们‘上盘子’(即嫖客选中妓女后鸨母拿出盘子,给客人倒茶)。”
“跑厅的”眼珠转了一下道:“各位爷稍候,我去姑娘那儿打探打探。”
过了一会儿,“跑厅的”连跑带颠儿的,笑眯咪地跑来道:“各位爷,姑娘回来了,请各位跟我上楼吧。”
实际上碧玉根本没出去,听说是来的赵爷,自然要见的。这位赵爷是个秀才,又子承父业开着太原最大的绸锻铺,人长得英俊,又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和碧玉很说得来,为碧玉可没少花钱。
众人来到碧玉的房里,一股夹杂着墨香、脂粉香和少女体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的摆放并没有一般头等妓女的那种奢华的装饰,而是十分典雅古朴,却像一个书香门第的书房。屋内一水儿的花梨紫檀木的家具,古色古香的,一个书柜上装满了书,不远的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旁边有一个古筝,墙上挂着一枝箫,另一面墙挂一幅芭蕉仕女图的工笔画,和一幅字,写的是李商隐的诗《板桥晓别》:“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书画的落款都是“碧玉”二字。
正在此时,跑厅的喊到:“碧玉姑娘见客了!”只见门帘轻轻一挑,一个冰肌玉骨、如花似玉般的少女走了进来,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见那少女袅袅婷婷,千娇百媚中隐含着一种令人不敢轻举望动的清高和冷漠,像冷月下的一朵白牡丹。她并不浓妆艳抹,穿戴十分素雅,白色月华裙,翠绿小祆,酥胸微突,高高的乌黑的牡丹髻,头上略略有些钗环,更显脸色白嫩秀美,她薄施粉黛,蛾眉微蹙,缓缓上前给众人行了个礼。
王岩已看呆了,他虽没进入妓院但见过妓女,他印象中的妓子都花枝招展,淫声浪语,极其下贱,像碧玉这样俊美又有如此高雅的气质还大大出乎所想。便有些迷乱,有些神魂颠倒。碧玉一眼便望见在这群粗鲁轻浮的人中,还有一个举止彬彬有礼的英俊少年,便多看了一眼王岩。
鸨母赶忙上前笑嘻嘻地给各位客人倒上茶,说道:“哪位爷招呼?”按妓院的规矩,如果哪位客人点头示意,这个客人便成了他们招呼的“妓女”的客人,其余陪同而来则视为“朋友”,客人可享受“嫖客”权利,和这个妓女便发生一种特殊关系,而朋友则只能从旁谈笑凑趣,叫做“镶边”或者“喝边”。
听见鸦母的问话,王岩马上说道:“我招呼。”说完了,他又怕又后悔,想不到自己竟如此大胆。
上了盘子之后,碧玉便再次一一给客人倒茶,按规矩必须一一敬过客人的朋友之后,才轮到给客人敬茶,仿佛客人此时已是这屋子的“主人”了,而妓女则是临时的“主妇”了。
妓女对客人招待殷勤叫“上劲”“灌米汤”,如果冷冷淡淡,不甚敷衍,便称作“冰桶”“松香架子”,可碧玉对王岩和朋友们既不像“上劲”,也不像“冰桶”,而是不卑不亢,泰然自若,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按规矩,头次见面,只作些照例的寒喧,大家坐一会儿就告辞了,仅仅来过一次,妓女就和客人的关系还不算确定,必须在第二天再来一次,叫做“回头”,这才算把关系固定下来。
王岩迷迷吨盹地回了家,像丢了魂似的,眼前老是碧玉在晃来晃去,第二天一早,他就又去了凤林阁。到了一看,还没开门,他便在门口转悠,快到中午才开门,他便马上闯了进去,伙计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知是昨天来的客人,忙道:“这位爷要见哪位姑娘?”王岩急急说道:“碧玉姑娘。”
“碧玉姑娘还没起呢,我去给您通报一声,您在这稍候。”
老鸨见王岩手中捏着一个小蓝包,正呆呆坐在客厅内发愣,便走过去道:“哟,这不是王爷吗,要见碧玉姑娘吗?”
王岩忙起身到:“正是,正是。”
老鸨面有难色说道:哟,今个可不凑巧,姑娘有好几个约呢,都应酬不过来了,王爷改天再约吧。”
王岩一听,心中火烧火燎地说道:“烦妈妈帮忙,跟姑娘说说。”说着从怀中取出五两银子,塞到老鸨手中:“我只坐一会儿便走。”
老鸨想起今天正是回头的日子,若不见见姑娘,客人就太没面子了。于是说道1“那好,我去和姑娘商量商量。”
过了一会,老鸨过来说:“姑娘答应了,您随我上楼吧。”
来到碧玉的房门,见她正在书桌边写字,老鸨道:“姑娘,王爷来了。”
碧玉缓缓起身,冲王岩微笑道:“王爷来了,快请坐。”
老鸨道:“王爷,我去上盘子。”
王岩道:“我要和姑娘吃酒。”
老鸨道:“噢,做花头啊,也好,快中午了,我去安置。”
老鸨走后,王岩和碧玉对坐着,二人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碧玉一向沉默寡言的自不必说,在生意场上一向能说会道的王岩,不知怎的,在妓院里却显得笨嘴笨舌的,不知所措。他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堆金银手饰,他把金银手饰放在碧玉面前道:“这些小玩艺,请姑娘留下用吧。”碧玉看着这堆金光闪闪,价格昂贵的金银手饰不禁嫣然一笑道:“多谢王爷了。”
王岩看了看墙上的画道:“姑娘的字画功力真不浅那,颇有造诣呀。”
碧玉道:“不过闲来无事胡乱写写而已。”
王岩看了看墙上的箫说道:“姑娘会吹箫?”
碧玉道:“吹着玩,吹得不好。”
“姑娘能否吹一曲听听?”
碧玉从墙上取下箫道:“那我就献丑了,吹一曲‘苏武牧羊’吧。”王岩道:“这曲子我也会,不如我们合奏一曲如何。”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埙:“我平时也喜欢吹吹弹弹的,就在姑娘面前露一回丑吧合奏默契悠扬,天衣无缝,如醉如痴,到玄妙入神之境地,荡气回肠,突静下来,余音绕梁,两人会心一笑。
酒席摆上了,有四干果、四鲜果、四个凉盘、四个热炒、十道大菜、银耳、鱼翅、紫鲍、燕菜之类,盘碗全部江西景德镇上等细瓷。
二人没吃两口,老鸨便匆匆走进来道:“姑娘该去日昌票号的刘掌柜的府上‘出条子’了。”
碧玉听罢便沉下脸来,转而对王岩笑一笑道:“对不住王爷,已经约好,不去不行,我也是身不由己,请王爷见谅。”说罢,便起身随鸨母走了。
望着碧玉那柔美的背影,王岩心里一阵阵冒火,他感到愤怒,感到委屈,好像自己心爱的东西生生被人夺走,去糟踏,她觉得碧玉已经是自己的女人了,自己的女人让别的男人糟塌,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愤愤地站起来,气吭吭地走了。
打这以后,王岩三天两头找柳碧玉,花了不少银子。
王岩知柳碧玉酷爱书画,竟花重金买了一幅清初着名书法家王铎行书立轴和“康熙四家”之一的着名书家姜宸英的行书扇面送给柳碧玉。柳碧玉见罢,欣喜若狂。
柳碧玉拿着这两幅书法珍品,手竟有些抖,她用微微发颤的声音,深情地望了一眼王岩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王岩挺起胸脯道:“姑娘客气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要姑娘喜欢,我以后再给姑娘找寻些珍品。”
王岩望着柳碧玉娇美的笑容,王岩真想扑上来抱住她,据为己有。俩人吃了一会儿酒,突然王岩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柳碧玉,把柳碧玉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王岩道:“姑娘可否愿意从良?”
柳碧玉摇摇头低声道:“不曾想过。”
王岩睁大眼睛惊呀道:“为何?”
柳碧玉低头不语。
王岩道:“难道姑娘不愿意离开这肮脏之地。”
柳碧玉泪眼汪汪望着王岩道:“世间哪有洁净之地?”说着,便把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世态人情早已淡漠了,这里虽肮脏,幸好老鸨并不虐待于我,我整日锦衣玉食,灯红酒绿,逢场作戏,得过且过,行尸走肉一般,已无甚牵挂。攒一点钱,到了不能干时,找一偏僻之处,了此残生罢了。”
柳碧玉泪珠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她从袖中拿出手娟,低头擦拭,那神态举步娇弱柔美,令人爱怜。
王岩心中火烧火燎,好像即将抓住美丽的凤凰,又要飞跑了,柳碧玉已是自己的了,再无法忍受别的男人玩弄,他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含在嘴里,谁要敢碰柳碧玉,他就杀了他。
王岩猛地走到柳碧玉面前,扑腾一下跪在她面前,仰起脸,满面泪痕道:“姑娘救我!”
柳碧玉惊道:“王爷出了什么事?”
王岩道:“只一日不见姑娘,我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魂不守舍,如此下去,小命休矣,只有姑娘答应从良,与我成百年之好,我才能活下去,姑娘若不答应,今日我便死在姑娘面前。”
说罢,抱着柳碧玉的双腿,呜呜大哭起来。
柳碧玉满含热泪,轻轻搬起王岩的头,轻声说道:“王爷这是何苦来!我虽说是卖艺不卖身,但身处此地,已是肮脏之人,王爷青年英俊,又有家产,前途无量,何以为我这样一个青楼女子毁了前程,辱没你家名声,王爷切不可少年意气,悔恨终生。”
王岩含泪道:“姑娘是信不过我。”说罢,猛地从怀中抽出一钯匕首,撸起袖子,便在胳膊上划了一刀,然后把血滴在酒杯中,举杯跪下道:“今日王岩对天盟誓,今后若有愧于姑娘,王岩即遭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