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很容易,我给您找个人,此人外号叫‘猴子’,是个街头混混儿,贼鬼流滑,交际甚广,专门为逃到这儿的民人找吃饭的营生,一传十,十传百地,所以,到这儿的民人吃饭的营生都找他。”
“行啊,哪天,你把那小子找来,让他给我找几个民人,就把地租了。”真不含糊,第二天,这个甲兵就把“猴子”找来了。
这天甲兵和“猴子”来到索力家。索力家是一个小院,进了干打垒的院墙,小院内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
“猴子”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小院,心想,一个骁骑校不过是个武职正六品,这在京城不过是芝麻粒儿的官,可在这地方了大小也是个人物了,我得好好伺候着,说不定将来有个照应。
二人来到正房中间的客厅内,客厅内只有一个八仙桌,几把椅子。
‘猴子’一见索力马上上前打了千儿道:“给大人请安。”索力忙道:“免了,免了。”便招呼二人坐下。索力见此人二十出头,瘦小枯干,贼头贼脑地,两眼滴溜乱转,透着机灵和乖巧。
“猴子”才坐定,便说:“听说,大人要租地?”
“是啊,我们这些京旗里来的,没种过地,所以还请你帮忙找些民人租种。”
“不知大人想找几个民人?”猴子眨着小眼睛说道。
“先找两三个吧。”
“那好,过两天,我准保给您找来,您就放心吧。”
第二天,“猴子”就找来了三个民人到索力家,答应租种索力的地。“猴子”写好契约,三个民人分别和索力签字画了押。
三个民人走后,“猴子”对索力道:“大人以后还有要小的效力的对方,您只管吩咐,小的定会尽力而为,而且分文不取,只为今后大人多照应照应小的。像今儿这样,我给谁说成了,谁都给点儿银两,大人这儿我自然不能要,就当是孝敬大人了。”
“猴子”说合这事,向来是两头吃,一边跟民人要点钱,一边还要和旗人要点儿。他想巴结索力,就自然不能要钱,但是得让索力领情,让他知道这个规矩。
索力心想,这小子真是雁过拔毛啊,于是笑了笑道:“别介,按规矩办,你说要多少银两?”
不行,不行,”猴子赶忙说道:“我哪能要大人的钱,这不成笑话了。”“你帮了我的忙,自然要有好处。这样吧,既然说你不要,我也不知道应该给多少,只当是酒钱吧。”
索力从怀里取出块碎银子交给“猴子”,“猴子”赶忙接过,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说:“这不成,这不成,我哪能收您的银两。”
这天,索力把“猴子”叫到家中说道:“双喜,你得帮我个忙。”“大人请吩咐。”
“过些日子,我要去京城办官差,好些日子没回去了,得带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回去,可又不知道咱这儿有什么好东西。”
“猴子”看了一眼索力,转了转眼珠道:“好东西倒是有,这要看您办什么事儿,您要是给亲朋好友送礼,这好办,要是在官场打点,那就得拿点特殊的东西,咱们这儿俗话说有关东三宝:人参、貂皮、軏靼草。軏鞑草不值钱,真正三宝是人参、貂皮、鹿茸角。要说这三个东西,最值钱的要数人参,一般的人参不行,得说那参中佳品,像龙参、凤参、水参、米参什么的,千年的参有的能长成龙形或者凤形;千年的‘水参’放在水缸里,水缸的水就成年满着;把一棵‘米参’放在粮囤里,粮囤里的米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都不算什么,最珍贵要数‘娃娃参’了。这娃娃参和小孩子那么大,长了一、二千年了,它专在悬崖峭壁的石头底下长,有时候它变成一个头扎双鬂、身戴红兜肚的娃娃,在山里蹦蹦跳跳地玩耍,一见人就跑没影儿了,你要是满处找它,一不留神就掉那山沟里去了。吃了娃娃参能长生不老,您要是弄到这个娃娃参,到京城官场去打点,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是啊,你说得好,我哪找去呀。”
“猴子”眨了眨眼,想了一下道:“嘿,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个人有娃娃参,这是个老鳏夫,是我的扎勒黑塔笞(堂伯),是个坐根满洲,叫贵成,大伙儿叫他‘老贵头’五十多岁,无妻无子,是个‘放山’(满族人把上山采货叫“放山”)采参的老把式。年轻时是‘放山’的‘举把头’。这几年,岁数大了就跑单腿了。”
“放山”可是个苦活,为采到人参,放山人成年累月地在深山老林中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攀悬崖,登沟坎,钻丛林,爬沟塘,还要时不时与狼虫虎豹搏斗。因此,上山采参多半都是一乡一村的乡里乡亲,三亲六故的几个人或更多的人自愿结合,成帮结伙去采参,俗称“求伙”,还要选一个有威望,见多识广,有丰富采参经验的人做带头人,叫“举把头”,其余的人要“排棍”(分二),各司其职,互相照应。
一个人放山叫“跑单腿”“放孤个子”,历来不多见。因为又危险,又苦。两个人放山不好,俗话说:“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二人放山,一旦找到无价之宝,就容易造成见财起意、图财害命的事,所以放山多是结帮搭伙。
这“举把头”权力可大了,从进山路线,看方向,抓兆头,分工排棍,还要给初次上山的“雏儿”传经验,教方法。如果放山的人特多,还要再推举一个有经验的放山人做齐把头的副手,叫“边棍”。
“猴子”说:“这老关头可倔了,平日除了去‘放山’,很少和人来往。我常去他那儿,帮他干点活,他爱喝烧酒,我们爷俩有一次喝酒,他喝得高兴时就跟我说,他有一次去‘放山’跑单腿,采着了一个娃娃参,他说那参可值了钱了,要是送给京城大官,或者干脆献给皇上,怎么也弄了五品六品的缺干干,他说他老了,对当官没兴趣,也不愿意受官场上的气。他说把参留着养老了,他无儿无女,等老了不能动弹了,就把它卖了,能值上千两银子。”
索力道:“我拿不出来那么多银子呀。”
“猴子”转了转眼珠,走上前,附在索力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儿,只见索力吃惊地瞪了“猴子”老半天,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索力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大腿道:“成!就这么办,无毒不丈夫,不心狠手毒办不成大事。”
“猴子”笑道:“大人这么想就对了。”他停了一下说道:“事办成了,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大人给小的找个差使,最好能补个缺,我好有个正经饭吃。”
索力道:“那是自然的,这事办成了,我拿着这宝贝到京城官场去打点,我发迹了,还能忘了你。”
“猴子”立即点头哈腰地笑着说:“那是,那是。”心想,咱们是一个绳拴两蚂蚱,谁也跑不了,到时候你要是不认账,我就报官,看谁害怕,我是一介草民,我怕什么。”
索力从炕琴里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猴子道:“你还得帮我买点貂皮、鹿茸。”索力知道,貂皮尤其紫貂皮最名贵,是给朝廷的贡品,一般百姓不得穿用,鹿茸也是贡品,不仅鹿茸、鹿尾、鹿鞭、鹿筋、鹿肉都是朝廷的贡品,他不仅要拿“娃娃参”,还要带点貂皮、鹿茸,只有这些东西才配打点那些朝廷大员。
“猴子”接过银子道:“大人放心,这点事几天我就给办成。”
这天,“猴子”听说老贵头好些日子没去“放山”了,就和索力一起来到正红旗二屯双桥树老贵头家。
老贵头住二间满洲老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炕桌上放了壶酒,一盘大葱,一盘豆腐,老贵头正一边抽烟,一边喝酒。
“猴子”一进门就亲热地喊道:“扎勒黑塔笞,侄子看您来了。”
老贵头没动窝儿,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猴子”,见旁边还跟了一个当官的,便下了炕。
“猴子”赶忙上前,扶老贵头说:“这是索大人,官职是正六品骁骑校。”
索力忙上前扶住老贵头道:“咱们在家不行官礼,您是长辈,我应该给您请安。”
老贵头说:“不敢,不敢,大人请坐,一块儿喝点儿?”
‘‘猴子”说:“不啦,今儿我们来是想求您办点事,咱们副都统巴尔品和索大人去京城办点事,要带些上等的好参去,知道您是这一带有名的‘放山’举把头,这不就求您来帮忙来了。”
索力道:“老人家,我和双喜是好友,他见我为这事着急,就拉着我求您来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五两银子,恭恭敬敬递给老贵头道:“老人家,这点银子是我孝敬您的酒钱,等采了参,一定用官银高价收购。请老人家放心,不会让您吃亏的。”
老贵头一直沉默寡言抽着烟,垂着眼皮听着,偶尔抬起眼皮,瞟一眼“猴子”和索力,那眼光异常阴冷而锐利,让“猴子”和索力直发毛。
老贵头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既然索大人办官差,我就去一趟。”
“猴子”忙上前陪笑道:“那就麻烦您了,您这把年纪跑单腿,也太危险,这样我和索大人一起陪您去,索大人从没经历‘放山’,很想去开开眼,侄儿我也想和您老学学这门手艺,以后好有饭吃,您知道,自从我阿玛死后,我额娘一直有病,卧床不起,家里那几顷薄地刚够糊口,侄儿如今二十多岁还未娶亲,总得有个正经营生。”说着,竟抹起眼泪来。
老贵头看了一眼“猴子”,说道:“得,咱们明天一早先去硕多库山,那儿的参多,品质也好。”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索力和“猴子”便骑马赶到老贵头家。一进门,见老贵头早已把屋子收拾干净,正坐在炕上抽烟等他们。
老贵头背了一杆鸟枪,腰间挎了一把腰刀,又提了一个布口袋,然后到院子的马棚里把他的大黑马牵出来,把布口袋放在马鞍旁。猴子问:“扎勒黑塔笞,这布口装得是什么呀?”
“炒面,这一上山少说两三天,得吃饭呀。”“猴子”明白了,满洲人的老习惯,行军,打猎时都带炒面,这炒面是用白面在铁锅里炒熟后,调水而食。
最后老贵头从院里的墙角拿起一根约有三米多长的棍子,这棍子一头削尖,一头平顶镶了七个铜钱,钉了一个红布条。索力问道:“老人家,这是干什么用的?”
老贵头道:“这棍叫‘索拨罗棍’,是压棍(找参)时用的。”
放山的人整天漫山遍野用索拨罗棍一边一拨拉杂草,一边找参,如果人手多,就由“边棍”领头,每个人相距五六米,一字排开,像梳蓖子一样压棍找参。“开眼!二角子”“四品叶成堆”“五吕叶成片”这声音在山谷中回荡,这叫“震山音”或者叫“喊山”。同伙的人立却高喊:“快当!快当!”“发财!”“发财!”表示祝贺。要是找到参,就立刻大喊一声:“棒槌!”(人参)同时有人马上把索拨罗棍插在“棒槌”旁边,用“快当绳”(红绳)把参苗拴在索拨罗棍上,这样可以锁住人参的灵气。
这索拨罗棍还能用它敲树干,发出声响吓跑野兽,还能用它找人,如果人走散了,走远了,“举把头”或者“边棍”就敲树干,通过用棍敲树干发出声音把走散的人叫回来,这叫“叫棍”。
收拾停当,老贵头回身把门锁好,又向四周环视一番,说道:“走吧。”便牵着马出了院子,然后飞身上马,急驰而去。索力和猴子也立即上马,跟了上去。
硕多库山的崇山峻岭被茂密森林覆盖,一片墨绿,烟岚云岫中显得神秘而深邃,令人神往,又让人恐惧。进了山没走多远,只见老贵头从马鞍上的褡裢里取出一把斧子。索力和“猴子”做贼心虚,都吓了一跳,忙把手放在腰刀把上。
老贵头不声不响地提着斧子向一棵又高又大的孤树走去,走到树前便举起斧子在树杆上连砍了三斧子,然后,找了好多石头,在树底下用石头堆起两道二尺多高的“山墙”,用松树皮压个盖,从怀里掏一块红布,放在松树皮下,然后转身对“猴子”和索力道:“过来拜老爷府。”
原来,老贵头刚才做的是“老爷府”。据传说,老爷府里供得是采参的祖师爷老把头,是放山人最崇拜的保护神。按放山人的规距,每个人都得把索拨罗棍插在老爷府两旁,放山人每人每天早晨起来,上山前先要焚香拜老爷府,乞求祖师爷老把头保佑采参人不迷路,不遇害,多采参,发大财,然后再抄起索拨罗棍上山找参。晚上回来,还得先拜老爷府,然后才能生火做饭。
“猴子”和索力跟着老贵头给老爷府磕了三个头。老贵头起来,在老爷府旁边四处看了看,找了一处上山方便,向阳通风的地方,用斧子把地上的小树,藤蔓清除,腾出一片平地,准备搭“地抡子”(即窝棚)。
老贵头找来几棵倒木,垫起二尺多高的台子,在每两根树之间横上一颗树杆做横梁,再把几搂粗的红树皮扒下来铺抡子底,再披两边做护坡,两头留门,然后对“猴子”和索力说:“晚上回来就住在这地抡子里,现在咱们上山吧。”
时值初夏,山高林密,一片郁郁葱葱,山林之气,清爽宜人。不时可见梅花鹿,狍子,野兔在草地上撒欢。松鸡,还有各种鸟飞来飞去,叫声不断,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猴子”连蹦带跳,摸摸这儿,碰碰那儿,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这儿可真是个仙境呀。”说着弯下腰摘了一朵墨黑墨黑的花儿,冲前面默默走着的老贵头说:“扎勒黑塔笞,您看这是什么花,怎么长得这么怪?”
老贵头回头瞪了一眼“猴子”道:“上山就得遵守山礼山规,上山后不能随便说话,你要学放山就得多听、多看、多琢磨、看门道、长见识,这样才好学手艺。不能一看见些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就嚷嚷好看,好玩,甚至乱采集,那就惹怒了‘老爷府’。你是来‘放山’的,你的精气神全得放在‘放山’上,不能有其他杂念。”
“猴子”忙说:“那好,那好,我不言语了。”
三人牵着马在崎岖山路上缓缓爬行。走了一会儿,猴子便满头大汗,呼哧带喘了。索力也累得里拉歪斜的,老贵头却稳稳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又走了一会儿,猴子看见路旁有一个树墩子,便一屁股坐了上去,说道:“可累死我了。”
老贵头听见猴子语声儿,回过头来喝道:“快起来,你坐在山神爷一老虎的宝座上了。老虎会寻着你的味,把你吃了。”
“猴子”一听,像烫了猴屁股,一下子蹦了起来了,嘴里嘟嚷着:“这山里的山礼山规还真多。”
“猴子”说:“扎勒黑塔苔,太累了,我真走不动了,咱们歇歇儿吧,您也坐会儿抽袋烟。”
老贵头低声吼道:“闭嘴!让你少说话,你不听,又犯了山规了,在山里歇歇叫‘拿蹲儿’,抽烟叫‘拿火儿’”。
这下“猴子”和索力都不敢说话了,老贵头走了几步,找了一块平整的草地,把马拴在树上道:“在这儿‘拿蹲儿’吧。”
老贵头一边抽烟,一边说:“这山礼山规多着哪,尤其这说话,讲究着哪,在山里千万不能说:‘翻个子’‘翻盘子’‘长脖子’‘砸锅’‘希里哗拉’什么的,这都是不吉利的话听老贵头这么一说,索力和“猴子”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贵头抽了几口烟,对索力和猴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放山哪,最要紧的是抓住好兆头。凡是有棒槌生长的地方,不论是树丛,草棵,沟塘,还是石砬子里,都有一些兆头,只要能找到这些兆头,再去放山就方便多了,传说山上有一种鸟,叫‘棒槌鸟’,是放山祖师爷老把头王刚哥和李五转世,他们最了解放山人的苦衷,所以他们年年岁岁不避风雨,在深山老林里做放山人的向导,为放山人引路。所以哪里有棒槌鸟哪里就有棒槌。唉,可惜呀,谁也没见过这棒槌鸟。”
老贵头又抽了几口烟,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便站起身道:“接着走吧。”
走了没多远,突然,老贵头冲“猴子”和索力摆摆手小声说道:“站住,龙须草,见了龙须草,就把棒槌找。”老贵头一边叨咕着,一边拿着索拨罗棍,边走边在草丛中拨拉着。走着,走着,老贵头慢慢蹲下了,然后向“猴子”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二人走到老贵头身旁,老贵头轻轻扒开龙须草,只见二片绿色的小叶子精精神神地生长在那。老贵头道:“这是二叶朱参,是个幼参,是小货,放山的人只要‘大货’和‘成货’,这种小货一般不动。”说着,他站直身,走到一棵树旁,抽出腰刀在树杆上砍了个“兆头”(记号),然后说:“过几年,长成了成货再来。”
三人又走了好一会儿,突然,老贵头在一悬崖边上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