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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9]风扬的往事

“神把病孩子收留在一个叫做病孩子的天堂的地方,那里不是真正的天堂,却比天堂幸福。”院长对孩子们说。Eula是住在天堂疗养院的孩子之一,在世人看来,她得了无可救药的精神病,她父母离异,父亲早就对她放弃了希望,母亲身体不好,逢年过节偶尔会来看看唯一的女儿,带着薄薄的一沓钞票。Eula穿着宽大的深蓝竖条的病号服,赤着脚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有时被碎玻璃扎得流血,她脸上的淡漠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清洁工见怪不怪地推着大拖布跟在Eula身后,将留下的一串串血脚印的地板擦得光洁如初。

当阳光射进天堂疗养院的501号病房时,这一天对Eula来说,并没有和往天有什么不同。她正抱着被子发呆,护士小姐进来了,把一盒大大的生日蛋糕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Eula小姐,这是一位先生送给你的,他说祝你生日快乐。”Eula好奇地挑了挑眉:“哪位先生?”“卡片上有他的名字。”护士指着包装彩带上系着的卡片说。Eula伸手解下了卡片,看见上面写着:

Eula:

生日快乐!

爱你的:Joe

Eula失神片瞬,卡片落到被子上,她马上又捡了起来,重新系回去,以平静的口吻对护士小姐说:“卡片送错了,今天不是我生日,给隔壁的Mary送过去吧。”

“可是,这上面是你的名字……”护士小姐将信将疑。Eula跳下床,拉开抽屉取出圆珠笔,在卡片上画了几笔,她的名字立刻隐藏在了一片茂密的蓝色手绘长青藤后面。她在“生日快乐”前郑重补了了一个花体的Mary,Eula练过各种英文字体,将那四个字母写得如行云流水,潇洒有致,和下面乔的签名如同出自同一人手笔。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吩咐护士小姐:“送去!”

日影静悄悄地移动。Eula一整天以相同的姿势坐在床上,对时间的流驶和隔壁传来的欢笑浑然不觉。

“妈妈……”Eula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将一朵蒲公英吹散了。一粒蒲公英种籽去年秋天乘风而来,正好落在病房窗台上空空的花盆里。于是今年春天,它钻出土壤,开了金黄色的小花,陪伴了Eula一夏。

“Mary!”一个瘦高个子的英俊男人在对面的阳台上叫她。他有夜一样黑的披肩长发,穿着雪白的西装和黑色瘦版长裤,坐在轮椅上给吉他调音。

“别担心。”他说,像是在安慰她,又像在安慰自己。“Mary,我明天就要去日本了。”他说,“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啊。

“日本?”Eula忽然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大声问:“什么时候回来啊?”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过。

“不知道。”男人回答,手指微动,音符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弦上跳跃。忽然,屋里走出了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子,俯身对他说了什么,他向Eula这边挥了挥手,转动轮椅跟她进去了。Eula见阳台的小门砰地一声关上,觉得自己的心扉也“砰”地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

他不会再回来了……Eula抓紧了栏杆,右下腹传来一阵绞痛,她痛苦地蹲下身去,而他,再也不会像一年前看到这一幕时从那扇小门出来,轻柔地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

Eula和Mary并排站在阳台上数星星。Mary穿着绣了大朵昙花的红色丝绸睡裙,起伏的红色波涛下是若隐若现的迷人曲线。她虽然年纪不大,可身材已经像蜜桃一样成熟起来,令一马平川的Eula望上去自惭形秽。Eula穿着淡黄格子的棉布睡衣,胸前是一只小熊,她赤着脚站在夏夜的热风里。

502原本住着一个得白血病的二十几岁的姑娘,不过她在一年前去了天堂。Mary前些日子才搬来住,与Eula年纪仿佛,一见如故。Mary有一头美丽的金发,长长的直垂脚踝。Mary用遗憾的口气说它们本来还可以长得再长些,可惜现在已经不能再长了。

“为什么不能再长了呢?”在Mary搬来的第一天,Eula问。

“因为我病了。”Mary说,“怕光。也不再长头发了。现在你走吧,我要睡觉啦,晚上再聊。”Eula转头看了看拉起的厚重窗帘,知趣地走开了。当晚Mary果然精神焕发地来找她。睡醒了的Mary两颊红润如苹果,抱着一只几乎和她一般大的泰迪熊和Eula一起快活地从床上滚到地板上,发出响亮的笑声,直到笑够了为止。这时Mary跳起来对Eula说:“来吧,我们去数星星。据说每天数100颗星星,连数100个晚上,然后把一面小镜子放在枕下入睡,就会梦到将来要嫁的人。”她牵了Eula的手跑到阳台上,仰头数得一脸虔诚。

“Mary,我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男人哦。”Eula趴在阳台栏杆上对Mary说,“他就住在对面。”对面的窗口亮着桔黄色的温暖灯光,Eula依稀记得,家也是这样的颜色。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Eula表情一黯:“我没有问过。”仿佛回应她一般,对面阳台的门开了,男子挎着吉他,把轮椅驶进了阳台,对着Eula笑了笑,低头理弦。

“你叫什么名字?”Eula问。“Joe。你呢?”

Eula忽然涌起了一种恶作剧的冲动,在学校里她就一直喜欢捉弄周围的同学们,并以此为乐。于是,她开了一个令自己注定后悔的玩笑:

“我叫Mary。”

Mary望着Eula笑了,很快,她也冲着Joe大喊:“Joe,我叫Eula!E——U——L——A!请记住我的名字。”Joe点点头,开始弹吉他。两个女孩望向遥远的天空,各自在音乐声里看到不同的幻境。

晚上,Eula正在切橙子,忽听隔壁传来Mary的尖叫。她丢下橙子,以最快速度冲到隔壁,见地上扣着一个食盒,撒了一地皮皮虾。

“快,拿开!”Mary将脸埋在护士怀里,“谁吃谁拿去!赶快拿走!”Eula见桌上还有三盒,打开一看,都是皮皮虾。“原来你害怕这种东西啊?真浪费。那我就不客气罗!”她把三盒虾全拿回了自己的房间大快朵颐,吃得啧啧有声。吃光最后一盒,她发现盒底下塑料薄膜包着一张便笺:

Mary:

虾好吃吧?我亲手钓的,亲手煮的。真想看你小猪一样的吃相。别忘了分Eula些。

Joe

“原来这几盒虾本来就是要送我的。Eula心中偷偷地乐,游戏继续玩下去,她顺手摸起一瓣切好的橙子塞进嘴里,从日记上撕下一张空白页,给他写回信。

当晚,Eula经历了一场华丽丽的食物中毒。

“皮皮虾+橙子=砒霜”

Eula郑重地把这个等式写在回信的最前面。

Joe:

Eula怕皮皮虾,虾全被我吃掉了。我吃完虾吃了橙子,结果上吐下泻还发烧。我很生气,决定报复你,让你也拉肚子。

Mary

Eula挑了几个金黄的大橙子,与纸条一起装在袋子里,咚咚咚跑下楼,放在Joe的信箱上。“但愿他能收到。”她想,“如果收不到呢……那就算他活该。”上到五楼时,她想把Joe的纸条和她回信的事告诉Mary,可Mary的门紧关着,她才想起Mary白天是从不出房间一步的。

Eula给Joe写信,直接放在Joe楼下的信箱里,Joe也给她回信。病人的信箱是不上锁的,其实也没什么人给他们写平信,重要的信会用挂号寄过来,所以信箱可以算做是摆设。每天上午Eula都打开Mary的信箱,把Joe的信拿出来。两人一来一往,竟写了厚厚的一摞。Joe告诉她,他和朋友们组建了一个乐队,他是吉他手。“Mary,真想让你看看我们的演出。”他在信中写道,“我们正在联系酒吧,希望他们给我们在吧里表演的机会。”

Eula患有慢性阑尾炎,一直拖着不肯手术,因此也与运动无缘。有一天,她坐在床上画花盆里的蒲公英,发现缺了一支绿色的铅笔,就在散发着面包渣气味的乱七八糟的抽屉里一通乱翻,结果在最底下找到了一枚奖章——“Eula,小学六年组跳高冠军”。她望向窗外,阳台上的白色栏杆在漆黑的夜里分外明显,仿佛只要轻巧地一跃而过,她就会变成一只大鸟,自由地在天空中飞翔。她叹了口气,丢下黑白画稿,拈起床头父亲的来信。轻飘飘的,只有一页纸,告诉她他有多爱她。Eula已经反复读了五遍,她现在能把这封充斥了虚伪和谎言的信倒背如流。

爱我为什么不来看我?三年了,你一次也没有来过。

Eula嗤地一笑,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在了墙角。她现在非常想给Joe写信,于是她又撕下了一页空白的日记。这时Mary跑了进来,兴奋地嚷:“Eula,Eula,我发现了好玩的地方,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她们来到了疗养院的地下室,虽然Eula在疗养院的时间比Mary长,可是她以前从未来过这里。

“Mary……”走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Eula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回响,仿佛被幽长的通道吞没了。

“怎么?”Mary回头,见EULA头上冒出了冷汗。“你怕了?”她问。

Eula捂着小腹蹲了下去,面色惨白:“疼……”Mary咬着手指转了转眼睛:“肚子疼啊?你饿了吗?”她忽然向角落里扑去,迅疾如野兽。待回过头来,口中已经衔了一只吱吱叫着奋力挣扎的老鼠。“我请你吃东西。”她提着老鼠的尾巴,锐利的指甲在老鼠颈部一划,温热的血喷了Eula一脸。

Eula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房间的床上,一个陌生女人坐在床边,关切地望着她。

“你醒了?”女人温柔地说,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橙子。

“我昨晚是做梦吗?”Eula喃喃自语。

女人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我是Mary的姑姑,真是抱歉,Mary昨天把您吓到了。”

原来,Mary的父母都是美国著名的华裔影星,Mary自小聪明伶俐,可有一天晚上她受到了莫名的惊吓,从此性情大变,昼夜颠倒,原本的一头黑发也渐渐变成了金色,皮肤越来越白。她开始喜欢血,时常捕捉老鼠吸食血液。父母担心女儿影响他们的工作,便将她送到了这里,托在这所城市工作的姑姑照顾她。姑姑每个月都会来看Mary,给她送些血浆,帮她打理一些日常事情。这个月,她来晚了两天。

Eula说:“好怪的病啊。”想到Mary把自己诱到地下室去,很可能不是想吃老鼠,而是想咬断自己的脖子,她就不寒而栗。

女人神色忧伤,对Eula说:“小姑娘,我虽然不是医生,但看你好像没什么大碍,还是早点出院吧。这里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

Eula眉梢跳了两跳,一挥手把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掀到地上。

女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起了。Eula颓然靠在床头,对自己说:“是啊,难道你要在这里躲上一辈子不出去吗?”

Mary的姑姑拉开Mary的信箱,出乎她的意料,一封信躺在里面。她拿起信,看着上面的署名疑惑地摇头,将信放在Mary的床头。

夜幕降临,Mary拆信看了以后,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找Eula玩,而是换上了一件玫瑰色的长裙,快活地踮起脚尖,跳着芭蕾舞的步子走了出去,光艳照人仿佛去赴一场约会。

歌厅里闪耀的灯光令Mary有点眼花缭乱,她穿过扭动的人群来到台前,看见了Joe的乐队,Joe也看见了她,微微露出些惊讶,目光在她四周搜寻了一阵,终于停在了她脸上。

Joe来到话筒着,说:“这一首献给一个住在我家对面,名叫Mary的女孩。”Mary怔在那里,盯着Joe的脸,直到音乐舒缓地响起。

Mary每晚都去浅草歌厅看Joe的演出,演出结束便坐在他身边倾诉心事,好几天不曾来找Eula。Eula觉得Mary的行踪有点蹊跷,但并不多问。她再也没有收到过Joe的信。她买了漂亮的信纸,在漫长而寂寞的晚上给他写了许多信,一封接一封。可是几次杳无音讯之后,她再也不想寄了,于是所有的信都塞在她的抽屉里,抽屉更乱了,绿色铅笔始终没有找到。

“如果找到了绿色铅笔,我就好了。”Eula想,“那时我就出院了。”

一天上午,Eula不抱多大希望地到Mary的信箱里找信,不出所料,信箱仍是空的。她又打开了自己的信箱,吃惊地看到一封署着Joe名字的信躺在里面,旁边是一束玫瑰。

难道他发觉了?也好。Eula怀着甜蜜的狂喜打开信封,一张相片掉了出来。吧台前,Joe和Mary共同举杯,Joe的手臂很自然地搭了Mary肩上。

Eula将信封重新粘好,她已经决定放弃,从此她再不会给Joe写信,但是,事情一定要找Mary问个明白。她一口气冲到五楼,喘吁吁地擂响了Mary的门,大叫:“Mary!开门!开门!”

门内死一般静寂。

Eula仍在敲着门,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不知敲了多久,她手腕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了,正打算离开,房门却开了。屋里难以想像地黑,窗子被厚重的东西遮得密不透风,但绝不是窗帘。Mary淡蓝的眼睛恼怒地望着Eula:“大白天的,找我干什么?”

Eula将信着花递给Mary,Mary看了看,打着哈欠说:“原来你来给我送这个。多谢了。”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Eula抵住门口问。

“他太可怜,我想让父母在演艺界帮他一把。”Mary说着就要关门。

Eula咬紧了下唇,问:“你会同意做他的女朋友吗?”

Mary想了一下,说:“这不关你的事。”

Eula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忽然觉得,自己问这一切都是多余的。JOE喜欢谁,与己无关。对自己而言,他原本只是个阳台上的歌手,存在的空间仅仅是两平方米的小小阳台。阳台之外,脚踏实地的世界上,他们彼此无涉。

她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

Joe:

告诉你一件事,那天我们两个同时说出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对方的名字。其实我叫Eula,而那个同你合影的女孩才是Mary。

Eula

她将信扔进了他的信箱,不管他是否看到了这封信,她从此都将如释重负。可是,明显是Joe没有收到那封信,他还会混淆她们的名字,在Mary的生日把蛋糕送到Eula这里,令她忍无可忍。

终于有一天,Joe说他要走了,去日本。轮椅缓缓转进了屋子,门关上的同时,Eula的心也关上。

是时候了,该离开了。Eula站直了身子,仰望晴朗高远的秋空,对自己说。

Eula办理了出院手续。院长在一边弯着腰陪着笑问:“董事长,不再多住一阵子了?”Eula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要去住寄宿学校了,想休养时还会再来。”

天堂疗养院是爷爷留给孙女Eula的唯一遗产。可他一定想不到,父母离异以后,Eula将这里当作避难所,一住就是两年。

Eula提着行李走出了天堂疗养院门口,挥手与洁白的天使像告别。

就这样,告别Mary,告别Joe,告别两年疗伤又受伤的光阴,告别这里的一切。

Eula坐上了回家乡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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