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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芳华往事书

念与君相守,阴差阳错,缘起缘灭,不过尔尔。

付与君相离,机关算尽,奄奄叹息,不过泛泛。

知否,惜否,怜否,爱否,瞬瞬而过,牵肠挂肚,仅此罢了……

——题记

在许久之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走过的路竟也会这般明晰的摊在眼前,容不得有半分退缩,大抵过于自负,错过了很多,爱我的和我爱的,我从未真正看清过,时至今日,沧海桑田,那些人也不过与我一般化做茫茫天地间的一粒沙,随风飘荡而没有着落。

天启永和五十年仲春丁酉日晴

今日天晴好,沉闷的冬天终于渐渐走远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这个时候愈加明显,从皇后的坤宁宫出来,原本还昏暗着的天空已经放亮,带着些许凉意的微风拂过脸颊,忍不住多吸了几口空气,那瞬间似乎整个人都被净化过,说不出的爽利,那个时候我似乎又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停了步辇,扶了嬷嬷的手信步走上石桥,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花园里姹紫嫣红,花开艳丽,在阳光下拼了命的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只为路人一次回眸,曾几何时,我也是其中一员罢。

整个园子有些寂静,只湖中央的亭子里满满的都是人,在众人的簇拥下,那个华美的女人更醒目了,隔着的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她的神色,只那一双略带轻愁的水眸让我一下子认出了她,那一瞬间一直沉闷的心开阔不少,今早晨坤宁宫的那一场闹剧原连她的心都牵动了,食不知味的又何止我一个?

转过眼,并不打算理会,本就不是什么姐妹情深又何苦彼此伪装,更何况我今日的目的也不是她

我在等人,我知道我一定会等到的,那个人,身为迄今为止的大赢家,她一定会来的。

瞧,回廊边上娉娉婷婷娇艳的女人可不就是了,渐渐的走近,我看到她高高扬起的头颅和目空一切的傲慢,将宿敌德妃于今日在坤宁宫废黜前往冷宫,她可是出了不少的力,在这场帝王薄幸的戏码里,就连皇后都难保没有插上一脚,毕竟,那样一个张牙舞爪不知收敛为何物的蠢女人,熬到今日就已经算是奇迹,宫里的女人哪有简单的。

她姓路,正一品大学士长女,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应该叫她淑妃,路淑妃。

她叫我妹妹,我便叫她淑妃姐姐,很亲热是不是,但我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她拉着我的手我却只想要狠狠甩开,但是,不行,在紫禁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面具,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渐渐加厚,我也不例外,我的面具叫做纯良无邪,于是,所有的人都叫我良妃娘娘!

路淑妃走近,交错,寒暄,又离开,我分明看得到她望着湖中亭的女人时眼里一闪而逝的鄙夷和妒忌,我知道那是为着什么,但我们聪明的谁也没有提及。

她说梅花高傲我便说牡丹艳丽,淑妃向来最爱牡丹,我知道我的示好她一定听得懂,果然,她踌躇满志的来,骄傲自得的走,我看着她像一只胜利的孔雀般挺直了脊梁,心里却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她不会就这么罢手的,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德妃没了,但很快另一个人又会上台,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归这火是烧不到我身上的,任何人也不会将敌意释放在无宠无能的我的身上,淑妃就更不会了,终归她来见我了不是么?

我轻叹了一口气,几乎下意识的看向湖中的八角亭,亭里的女人也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不知道是看了多久的好戏,那会儿我看着她的眼里闪过跟路淑妃看着她时一样的嘲弄,我冲着她笑了笑,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表情有多么狰狞。

天启永和五十二年暮秋丁丑日阴

今日里天气阴沉的厉害,尤其是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雨过后,冬天的味道愈加浓烈,已经是深秋了,御花园里的花落的落,败的败,一副深受蹂躏的模样叫我不忍多看,只有那一簇又一簇的金菊开得艳丽,似乎一点也不畏惧风吹雨淋。

皇后近日的心情有些不好,就连每日辰时的请安都免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时节的缘故,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

宫里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只在我的永寿宫里还有些人气,每日每日,着了闲的贵人常在们陆陆续续上门,就连突然不喜见人的皇后都遣着身边的心腹过来,或是赏赐或是嘉奖,都道永寿宫中清净,修身养性。

谁也都不是傻瓜,这些姐姐妹妹们突然的殷勤我可不认为是自己人缘好的缘故,不过就是为着永和帝罢了。

皇上近日龙体欠安,这在宫里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原以为即使如此我的日子也依旧不会有什么不同,可让我措手不及的,半年来都未曾见过几面的永和帝竟是钦点了我的名头侍疾,这无疑是给后宫这个表面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了一个石子,很小,却足以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甚至还有不断向外扩散的趋势。

但凡吃食药液,都先经过了我的手才送到永和帝身边,很感动是不是,能够得到一个帝王这般无所顾忌的信任,但凡是个后宫女人都会觉得受宠若惊吧?可我呢?大抵真的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呢,我心里万分清楚,永和帝将重任托付到我身上的原因,由此还让我有任何感激涕零的举动,别说旁人看不过去,就连我自己也会看不下去的吧?

一无所有,没有子嗣,没有势力,甚至连宠爱都没有,很多心思不过擦肩而过,至少还残存着一丝善良和温情,不管这是不是事实,至少,永和帝心里的我便是如此,因为没有依靠,除了永和帝之外皇宫之中再也没有我的靠山,所以我必定尽心尽力。

这么多的理由让永和帝不得不选择我,由此,我便成为了在这个档口还“盛宠不衰”的女人,于是,我从四妃之一的良妃一跃而成为了地位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蕙贵妃,蕙质兰心的蕙。

服侍着皇上起身用膳,他往御书房而去,我便跪安回了自己宫里,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却是再也没有了一年前的心情,远远的看着被灰色的雾气所笼罩的石桥显得愈加孤寂,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两个故作亲昵却心思各异的女人。

路淑妃,那个时候多么踌躇满志的人啊,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被赐死,结局甚至比德妃更让人唏嘘,不过半年的日子,到了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人提起她,就好像宫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号人物一样,饶是皇子公主傍身又如何,没有了帝王的恩宠再高的分位也只是形同虚设,当然,除非你是皇后。

我的心思向来通透,虽然没有人如此说,我却偏偏这样评价自己,路淑妃不是个安分的,却也不是一个极致聪明的,偏偏在整垮了德妃之后还要将目光投到贤妃身上,这并不难理解,至少我早该想到的了,在路淑妃看到湖中亭的贤妃时双眼流露出无法遮掩的鄙夷时我就该想到了,她啊,连出身正三品世家的德妃都容不下,又怎么可能甘心被出身这般卑微的贤妃压下,更何况那个女人几乎得到了永和帝全部的疼爱和怜惜,心高气傲的她该是何其愤怒呵。

但是,她错了,错就错在不该对贤妃出手,不说贤妃在皇上心里特殊的位置,单单就说贤妃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是极其聪明的,就连我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拉她下马,更何况是路淑妃了?

路淑妃死了,她的一个皇子两个公主,一个被贬漠北,一个远嫁南夷,剩下的一个倒还好些,早在淑妃得势之时便嫁了,即使如今母妃触犯龙颜也并不算连累过重,只是到底不复当年风光,而身为大学士的父亲亦受了拖累,官途受阻,与其有牵连的无不受到打压,哀声一片。

后宫与前朝往往就是如此,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剪不断理还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言不无道理,此次皇上微恙,有子嗣傍身的各宫自当随时注意着,就算没有子嗣的,如今也是一个机会,多方思虑择其明主,不单单为了自己,更为了宫外的家族,一旦皇上有了什么不对,也至少能够保证将来无虞。

而作为如今“御前红人”的我,自当也是她们所要拉拢的对象,毕竟没有子嗣的我任是如何得宠也不过转瞬即逝,绝对不可能成为挡路者。

她们没有一个是蠢笨的,当然,皇上就更不是了,他看得最深也利用的最好,他吃准了我的孤苦无依,自然明白我不会做出任何自毁前途的蠢事,确定了我一定来得比任何人都要尽心,事实似乎也如此,他成了整个后宫乃至整个朝廷最大的赢家,看着后宫诸人为着他而可笑的忙碌着,或许他在嘲笑的同时也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罢!

天启永和五十二年腊月辛丑日微雨

今日天气阴沉,昨晚上就下了一场冬雨,到了晨起的时候就成了细细的微雨,打在人身上,湿气更重了,连绵的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顾,皇上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赶上了腊八,宫里也难得热闹了一回,从寅时开始,宫里就忙碌开了,刺骨的寒风让人生畏,只有突然从枝头冒出来的几朵梅花开得冷艳,恍然间我似乎又听到了淑妃满是讥诮的声音,过了很久了么?怎么我却总有一种依旧在昨日的感觉了?

因着休沐,皇上并没有上朝,我服侍着用过了早膳,皇后便派人来请了,永和帝携了我的手同往坤宁宫而去,一路上遇到的人均埋首伏地,那战战兢兢的样子看着就心生不忍,还冻着地面就那样卑微的跪着,得多辛苦呢。

坤宁宫里很是暖和,跟外头一比便是天与地的差别,互相见了礼便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我坐在皇后下手,望着伉俪情深的两个人,突然自心里冒出一种类似作呕的怪异感觉,明明是相互算计相互猜忌的两个人,偏偏还要摆出这样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果然,身在皇家即使同为比翼鸟也不过海市蜃楼,转瞬即逝。

到了差不多辰时,皇上牵着皇后又领着我们往祭台而去,皇上大病初愈,又赶上腊八,皇后早在月前就开始筹划祭祀事宜了,还特意亲自去了趟浮光寺请了高僧和神尼主持做法诵经,都道祈福江山,我却暗暗思量冲喜去秽才是真。

我刚便瞧着皇后的脸色很不好,即使上了国妆也掩不了沉重的倦怠,甚至比大病初愈的皇上还更为憔悴些。

也许,这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传言都说皇上病重太子监国那会儿不知怎么的就犯了众怒,被告到龙床之前,龙颜大怒,当即收回理事权并关了数月的禁闭,身为太子的生母,皇后自然首当其冲,时至今日,夫妻两人不过维系着表面的和谐,内里却不知算计成了什么样子,大抵,皇后也觉着皇上不行了,可谁又能想到竟然就这般奇迹的恢复了,连日来的郁结,倘或皇后依旧安泰,我便是不得不佩服了。

但如今,作为将皇帝照顾得这般好的大功臣的我恐怕免不了被掐算的命运,宫中便是如此,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寸步难行。

祭奠很隆重,也很乏味,就好像皇宫带给我的感觉,锦衣玉食却难掩孤寂,皇上是第一个起身离开的,甚至未等讲经结束便早早离席,连皇后亲自备下的腊八粥都来不及品尝,只留下我们面面相觑,皇后面色铁青,手足尴尬,但总算还是坚持到了最后。

皇上是到贤妃宫里去了,我们心知肚明,早在贤妃今晨受寒告了假未到坤宁宫之时我便隐隐不安,却没想到皇上疼宠她竟是到了一个连皇后都不管不顾的地步。

我暗叹,叹贤妃的鸿运,也叹皇后的可悲,至于自己,除了顾影自怜以外还能奢求什么呢?费心费力衣不解带三个月的是我,到了最后除了一个华而不实的贵妃之外再无其他,或者,我也该庆幸,皇上病后情不自禁的一次冲动让我再次从权利的漩涡中挣脱了出来,皇后的目光聚焦的将不再是“坏人好事”的我,而是如日中天的贤妃。

可是,皇后能斗得过贤妃么?即使掌握了凤玺那又如何?贤妃,从来就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她的利爪永远都在柔软的肉垫上,那样的女人,那样的女人……

最终,贤妃还是露面了,在晚间的家宴上,当皇上拉着贤妃的手出现在太和殿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皇后眼里一闪而逝的杀意,可随即又故作淡定的嘘寒问暖,我的心里一阵难受,看着贤妃言笑晏晏的样子,茫然间我竟有些手足无措,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出现在了这里,成为这些女人中的一员?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我只听得到当初路淑妃垮台时冲着贤妃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是啊,明明就是卑贱到连一点身家背景都没有的人,来路不明的女人因何可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十几年了从未曾失宠,就连他,一直以来冰山一样的人物都会念念不忘,但偏偏我是晓得的,在见到她第一面的时候就晓得了,这个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人,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权势,地位,以及男人的怜惜,有时候我也会不安,因何,我要这样通透,倘或,我能愚钝一些,不开窍些,或许我也就不会过得这样辛苦,也就不会落到至今这样一个,退不得,进不得的境地,再苦也得生受着。

恍然间,我似乎看到贤妃朝着我笑了笑,那样的笑容诡异至极,那眼神是我从未从她眼里看到过的,似嗔似怒,又仿佛心伤,又好像嫉恨,那是路淑妃看着贤妃是时才会有的,哀怨的,让人心里发麻的,我有些怔忪,分明,是她得了所有,她这个胜利者怎么反过来嫉妒我了呢?原本该是我恨毒了她才是,该成为怨妇的也该是我,不是么?

殿外传来通报声,霎时间,整个宫殿热闹的气氛有瞬间的冷凝,就连永和帝都微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连大笑了几声,熟络的氛围我却只能冷眼旁观。

原来是为着这个,贤妃想必早就收到了消息,她也才会那样盯着我。

辰王回来了。

辰王凤允,已逝如贵妃所出,虽非嫡系,但从小却在各个方面表现出惊人的才华,就在所有人都对着他有所期待的时候,他却突然请愿镇守边关,永和帝立皇后所出皇四子为太子,那个日子,也是我入宫之日。

十年之间,边关每每传来捷报,辰王却从未回过一次京,而此时却又突然回来,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皇后和太子恐怕这回是真的无法安枕了,在没法得到皇帝承认的情况下这突然回归的军功在身的王爷无疑就成为了雪上堆积的霜,他们的好日子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辰王给在场几个分位大的妃子都见了礼,看到我的时候眸光微闪,终究只是一句,良妃娘娘安!

十年间,可好?

心间闪过万千情绪,似乎好多话缠绵喉间,半晌,看着活生生站在前头的人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偏过眼不看他灼灼的眼,不过五个字,却似乎用完了我所有的力气,只握得泛白的手在提醒着我的处境。

劳娘娘挂心,允,还好!

呵呵呵

刺耳的娇笑声自龙座之旁响起,我蹙眉,一时竟想不到她要做什么。

贵妃娘娘真真大度,被辰王当做良妃也不气,辰王爷也真是,娘娘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

这是她的原话,我只转过眼视而不见,遇上他,果然贤妃也耐不住了么?

我知道,或许,这会儿又是我赢了,德妃,淑妃,她,是第三个,我看得到,皇上抿紧了的唇和皇后微微放松的脸。

歌舞上来了,宴会还得继续,皇上和辰王,两父子不知在说些什么,其他封王的未封王的皇子们全部成了陪衬,太子也不例外,父子情深却终于再也遮掩不住深藏在华丽的外表下皇家的凉薄。

散时永和帝去了我的永寿宫,临走,我还能看到辰王微醺的眼。

我想我或许永远不会忘了今晚,白日里一身龙威的永和帝竟也会埋首我的怀里,笑得失了形象,而我却固执的以为那是哭泣,手背上潮湿的触感一如当年拥着我的小男孩,他说了什么呢?以后的日日夜夜我总在回想,却终于再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最后,他这样说,我知道他是跟我说的。

小五,小五,对不住,终归害了你!

小五啊,小五,多遥远的称呼,自十五入宫开始,就再没有人敢这么叫我了,我抬手拂过他灰白的发,笑着却出了眼泪,对不住?对不住吗?可是,好像已经太晚了呢大抵,我心里一直都是怨着的,从一开始,就恨着了!

天启永和五十四年正月乙丑日白雪

刚刚过完大年,晨起又下了一场白雪,羽毛样的雪花把皇宫镀上了一层银霜,很美,却很凄凉,就好像过了初一就被早早卸下的大红灯笼,如今不知沦落到了什么样的角落里。

永和帝的身子终于不好了,在缠缠绵绵一年之后似乎真的走向了末路,躺在龙床上,奄奄一息,前朝的一切由太子监看着,辰王摄政,后宫之中更是除了我不愿再见旁人,偏执的让人难以理解。

走进乾清宫,一股子药味儿和着热气扑面而来,有些难受,我却若无其事缓步走入内室,明黄的幔帐里映出憔悴消瘦的人形,几道压抑的咳嗽声传来,震得我的胸口都跟着发闷,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走近,龙床上的人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头,即使有一层薄沙隔着,那目光却好像能够透过我的身体直达内心。

跪坐在踏板上,手里的药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平静。

猛地,苍白无力的大手抓住我的手腕,紧紧地,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吓了一跳,但到底,没有把碗打碎。

小五,你跟她们,一样的吗?

小五,他又这样子叫我了,自从腊八过去,每每独处,他便只肯这样喊我,或许,他是想着改了称呼也就改了身份了,可惜呀,我是蕙贵妃,此时宫中最荣光的女人,却再也成不了太傅府的五小姐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如今,我跟她们一样吗?跟宫里的女人完全一样了吗?

理智告诉我,应该摇头,然后用最纯净无辜的眼神望着他,可是此刻,我却不想这样了,呆呆的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永和帝长叹了一声,最终还是接过了我手上的药碗,不带一丝犹豫的喝得一点儿也不剩。

他再次激动了起来,似乎想要立刻坐起身来,但无奈,他病得太厉害了,已然没有了什么力气,这个雄霸天下的男人也会到了某个时刻,必须要我这个弱女子的帮助才能做到这最基本也最简单的动作,多可悲……

他倚在床头,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个黑匣子出来,颤巍巍的手指拂过上头的花纹,良久,才慢慢打开了它,拿出里头唯一放着的东西,明黄色的……圣旨,这会儿,我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把东西放到我手上,他的手有些凉,渗人的寒意让我不自在得瑟缩了一下。

最终,我还是把它打开了,旁的我没有细看,只在最后,停留在那一句,辰王皇长子凤允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我不由心惊,猛地看向侧倚在软枕上的永和帝,心情复杂,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原是知道的,他原来一直都知道啊,但为什么,他还要这般听话呢?听话到连我都无地自容的地步。

最后的最后,永和帝还是去了,在乾清宫,在所有亲王和妃嫔们面前,在下了废后废太子的诏书之后,在拥立了辰王凤允为帝之后,终于走了。

贤妃,贤妃的结局是什么,哦,是啦,“陪葬于皇陵”呢,而唯独我,什么都没有提,什么都没有说。

那会儿,我记得整个宫殿哀恸声一片,哭永和帝的多,哭自己的更多,我却记得,我是没有出声的,只是匍匐在地,紧紧贴着地面的额头一片冰冷,没有人能够看见我嘴角无法控制的笑意,以及,满眼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天启永和五十四年正月丙子日阴

自永和帝薨逝已经十日,棺木也停放了十日,这天也阴了十日,没有雪,连雨都绝了,只阴沉着,让人莫名的发憷。

宫里头的妃子死的死,走的走,皇后被押解着去了庵堂,不管她如何叫骂也终是改不了出自先皇之口的遗命,太子是指望不上了,庶民的身份,想来也再见不着天日了,只我一人,张罗着一切事宜,而今日,终于结束了,梓宫出殡,我是不必去的,早晨未等着寅时便已经起身,那时候天还未亮,朦朦胧胧的,即使提了六七个灯笼也不见得有多清明,贤妃要见我,乍听到这个要求,我有些呆愣,恍恍间才想起今日也是贤妃陪葬皇陵的日子,一股子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悲是喜,永和帝的旨意,就连辰王也终于无能为力了么?

来到翊坤宫的时候,很冷清,以往华丽的幔帐都变成了白纱,晨风透过四周大开的窗户吹进来,飘渺,刺骨的寒。

贤妃就那样站在我面前,一身拽地的素裙,万千青丝除了一朵白花之外再无其他,空旷的宫殿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不言,我也不语。

你来了,她这样说,看着我便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五小姐,你,还是五小姐么?

我有些不解,我当然是她了,若不是,我又因何出现在这里了?

呵呵,五小姐,如今你成功了,所有的一切都按着你想要的方向走着,你可,满意么?

她说得很平静,就像一只木偶不过认真的重复着一句不带任何感情的话,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也从来没有希翼能够瞒得过她,不过,那又如何,终归,我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说话,你心虚了,那么多的人,你的心安吗?

为何不安呢?我记得我是这样对她说的,你记得,无论我做了什么,欠了什么,终归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没有你,贤妃,我也不会是我了!

第一次,这么不加遮掩的把话说清楚,突然,我也轻松了不少。

贤妃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竟愣愣的看了我半晌,许久,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猛地大笑出声,眼里滚滚而落的泪水弥漫了视线,却依旧看着我,那瞳孔折射出的悲伤和怜悯那样明显,让我心悸。

那个样子的她我从未见过,哪怕是十几年前也没有见过,从来,她的形象都是清高独立的,这样失态的痛哭失声,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子强烈的不安。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你精明了一世却也有这般糊涂的时候,你太过自以为是,你怎能不知,他们,你才是他们心间上的肉啊,哈哈,小五,小五,你害了所有的人,皇上能纵容你至此,你何德何能!

天意,天意如此啊,你,原你才是最可怜的人……

我以为我会忘记,可不是的,每每夜深人静,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这些歇斯底里的指责,一字一字,毫无遗漏,我甚至还能看到她不可置信却凄凉异常的眼神,让我觉得或许我真的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最后她说皇上,我不知道她说的是永和帝还是辰王,可我却永远没有机会问出口了,她死了,在我来之前就服了毒,只为了最后见我一面,无根无据,我就是知道她在等我,拼尽了最后的力量也要等着我,摊牌,然后留给我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谜团,她终于扳回了一句,至少到了现在,我依旧不能从那里摆脱出来,她可怜我?她,有资格么?

天启建明五年季暑戊戌日雷雨

雷雨连着下了几日,三伏天里的闷热也终于好转了很多,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我的心出奇了的平静,似乎我又回到了最初进宫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日子。

那年我不过十五,才刚刚及笄不过两三月,永和帝却是过了古稀之年,而辰王凤允,哦,或者我该称之为建明帝,不过弱冠。

身为太傅独女,我本该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可惜从小便得到的宠溺让我忘了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的成为“帝王女人”的命运。

那会儿,母亲一连四胎都是男孩,父亲自然也觉着到了我也该是男孩,于是,在我还待在母亲肚里,他便叫我小五,待得我出生,小五也就成了我的乳名,但凡跟我亲近点的也都这般叫我了,当年的凤允也是如此。

大抵因着父亲身为皇子老师的缘故,那些皇子贵胄们也多愿意与我同耍,但我却似乎着了魔般总是跟在沉默寡言的凤允身后,那个时候的我几乎成了他的影子,我记得很清楚,他十岁那年我五岁,也是他的生母如贵妃离世的那一天,他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他说,他只有我了,只剩下我了,那会儿,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跟他说,你有父亲,有兄弟,怎么只有我呢?我想那个时候我眼睛里的情愫一定天真的可笑,因为我记得他没有再答话,只更紧的,把我拥住,小小的肩膀上湿意那样的明显,让我不知所措。

我跟凤允一同长大,原本也该是这样平平静静的走下去,可是,在我十二岁那年,贤妃出现了,不过那个时候的贤妃还不是贤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凤允身边,第一次见面我是被折服的,那样绝美的容颜和超人的智慧。

我从来都觉得我于凤允是最特别的,直到我在黑暗里看着他们紧紧相拥,那样的他是那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的,他的声音很低,我却听得很明白,他说他恨,他怨,他要,这天下……

那之后很久,我再没有见过贤妃,只是,凤允更沉默了,每每独处也不过径自发证,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我看得到他眼里难掩的不舍与怀念。

等我再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在中秋的宫宴上,身穿华丽的宫装,在永和帝身边言笑晏晏,到了那会儿我才知道,她进了宫成了贤妃,想到凤允说的话,我似乎知道了些什么,整个宴会,我一直看着他,他脸上的纠结那样明显,明显的让我心口发疼,也让我忽略了来自永和帝别有深意的注视。

十四岁那年,战事起,我的三哥哥请愿驻守边关,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只我的四哥哥跟我守着年迈的父亲,就在那样的时刻永和帝却开始选秀,填充后宫,我就在其中,那个时候我的心情是如何的呢?具体的已经模糊,只大约是复杂的,或许那个时候的我也不过只是想着辰王和贤妃而已。

她能够为他做的,我也可以,甚至能够做得更多,这样,这样的话他也就会像念着她那般念着我了吧?!

十五那年满身红妆,当我穿着宫装坐着小轿进入宫门的时候,凤允去了边关,之后十年再未回来,我也有十年不曾见过他。

在宫里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呢?那么多的女人和一个男人,无论为了荣华还是为了富贵,相互之间的掐陷从未停止过。

德妃蛮横,淑妃骄纵,皇后看似大度却最是善妒,贤妃淡薄,而我,没有任何依仗,于是装傻充愣,挑拨离间又怎么样,伏低做小又怎么样呢?两面三刀的我不还是活得最久的吗?

贤妃最是了解我,甚至比青梅竹马的凤允更要了解我,她知道我毒,毒到可以毫不犹豫的给同床共枕十余年的永和帝送上一碗断魂汤,她知道我狠,狠到可以亲自给自己喂上一碗浓浓的绝子药,可这又如何呢?她怎么也不会知道原我是这般恨毒了她,这么多年也一直妒忌着她,因为凤允和先帝,无一不是把她放在了心上,大抵也就是为着这个,临死了,也要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让我困惑,让我无措。

关于先帝,我从未把他看透,就好像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凤允一样。

幼时,因着父亲的缘故,我常常被派去跟着皇子公主们一同上学,每每在堂上见了永和帝,他笑得格外和蔼,那会儿大概在我心里他是长辈一般的存在,他也常常抱我在怀里逗弄,那些身为他亲生孩子的金枝玉叶却反而没有这样的特权,但等到大了,等到成为了他的妃子,我反而开始畏惧,开始伪装,即使最后他死在了我面前,我也不肯将如影随形的面具摘下,大概他是怨我的,或者他知道是我把他害成了那个样子,就连死亡也是我替他做的决定,于是,在想好了那些女人最后结局的时候独独把我抛下了,连一句话都不肯提及,他是想着让我自生自灭的吧?

耳边响起一道惊雷,我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靠在软枕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熏香还在一刻不停的燃烧着,是啦,现在,我不是蕙贵妃,也不是良妃,更不是太傅府的小五,我是太妃了,先帝的遗孀,凤允,名义上的母妃。

对面走来一道人影,明黄色的图案和面无表情却依旧俊美的脸,跟记忆里的他一模一样,我站起身,想等着他过来,想再握一握他温热的手掌,但可惜,终归是支持不到了,在倒下去的那一刻,我看得到他满眼的笑意瞬间变得惊恐,看到他原本平稳的步伐变得凌乱,延伸在空气里的双手似乎想要接住我,可终归没能来得及,最后的最后,他似乎喊我的名字了,小五,撕心裂肺的如同一只失去伴侣而嘶鸣的孤狼。

凤允,凤允,我不可能会让你有一丝一毫被诋毁的机会,太妃和小五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平等了,守着你四年,就当做是上天的恩赐,以后,即便落了地狱,想必也不觉着不甘了。

春暖花开,还是一个桃花在空中飘舞的季节,院里的大树下,明黄色的大人怀抱着粉色的女孩,不知是谁说,这样呢喃,小五,小五,待得长发及腰,朕许你一世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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