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齐老爷一早就来了小少爷的房里,坐在小儿子的床边,看着熟睡中的他,那眉眼是那么像他死去的亲娘,像极了那个齐老爷此生挚爱的女人。齐老爷依然记得十年前的那个落雪的夜晚,临近春节,全家上下都在忙着准备过年。十月怀胎的齐家二太太突然就要生产了。齐老爷满怀期待与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地向外张望着,等待好消息传来。可当他怀抱着那个孩子,那个双腿残缺的孩子,他不知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引得老天如此惩罚他。二太太生下孩子没几天就抱憾离世了,连新年都没挨到,她对齐老爷的最后一句嘱托,就是不要亏待了他们的孩子,要把他养大。
葛妈端着洗脸水进了屋,看到老爷又坐在少爷的床榻边发呆,心知是又想起了陈年旧事。于是一言不发,默默把洗脸水端到架子上放好,立在一边等着。
阿七一个人洗漱好,穿上了半新不旧的棉袄,向少爷的房间跑去,她要紧赶着第一个向少爷问新年好。她跑进小少爷的房间,看见葛妈站在那里并没有伺候小少爷洗漱,疑惑地向里间看去。葛妈轻轻推了推她,示意她先出去等着。她刚把一只脚迈过门槛,却听见一个沉闷的声音在屋内问道:“是范家那个小丫头吗?”她一回头,看到齐老爷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正看着她。葛妈在一旁替她答道:“回老爷的话,是管家送来陪少爷读书的丫头,叫阿七。”阿七只好又回到屋子里,跪下给齐老爷磕了一个头,说道:“给老爷请安,老爷新年好。”齐老爷点头微笑道:“好,好,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听你爹说,你很有主意啊。”阿七没出声。小少爷这时在里间醒了,细弱的声音喊道:“葛妈……”葛妈应了一声,匆忙进去服侍着小少爷穿衣。齐老爷也走了进去,亲自把儿子抱到轮椅上,盖好遮腿的小毯子。阿七看到少爷醒来,转身把刚刚拉开一点的门又关好,等在一边,等着给少爷行礼问好。
齐老爷坐在一边看着葛妈伺候小少爷洗漱,转头问阿七:“跟着少爷读书这么久了,有没有想回家看看?”阿七摇了摇头,也不是不想家,可是从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从娘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以后都不太有机会回去了,所以她不愿意再主动去想。齐老爷对这个小丫头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正是猜到了这个小丫头并不同一般的孩子那样依赖别人,才叫老范送她来这里陪儿子读书。小少爷洗漱完毕对齐老爷说道:“爹,阿七她很好,昨晚她因为怕我一个人闷,都没有到前面去看烟花。”齐老爷这倒是有一点意外了,孩子毕竟是孩子,哪有不贪玩的呢,于是说道:“哦?这是为何呢?”阿七不知道是该回答还是不该回答,就看向小少爷,又看看葛妈,她觉得眼下似乎是安全的境况,就开口说道:“我不想把少爷一个人扔下。”说罢有些担心地去看老爷的表情。齐老爷愣了一愣,没想到这个丫头会如此忠诚于主子,或者说她也并不很懂这主仆间的关系,她只是忠诚于自己的同伴。他拍掌说道:“好!阿七,老爷要赏你,你说说看,你要什么样的赏赐?”阿七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看向小少爷,小少爷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在鼓励她说出来吧。她犹豫了,扯着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齐老爷似乎也知道自己这样问一个小女孩,有些强人所难了,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于是决定道:“这样吧,你既然不肯说,老爷就替你做主,以后你就是我齐家的半个孩子,吃穿用度,就比照着文羽份例的一半来,我一会儿就交待给管家。”这下葛妈也有点儿惊讶了,她想不到老爷竟会对一个小女孩给这么大的赏赐。可是她也明白,这赏赐与其说是给阿七的,不如说还是给小少爷文羽的,与其说是给文羽的,又不如说是给死去的二太太的。
绿荷再来看阿七的时候,阿七有了自己单独的一间小屋,衣服也做了几身新的,俨然像是齐家的半个小姐了。绿荷有些羡慕阿七的好命,也为这个小妹妹感到高兴,她不像自己要做定了一辈子的下人。想到自己的命运,绿荷又感到很是发愁。她知道自己已经是大少爷的人了,可是这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而大少爷只有每年春节才能回来待一阵子,等他走了,自己又是无尽的思念。阿七看绿荷姐姐满目惆怅,感到十分不解,只好握住绿荷的手。绿荷勉强地向阿七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心里不知对将来的日子该作何打算。
第二年的中秋过后不久,大少爷齐文翰从省城回来了,带着一车的书和行囊。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回学校去了。绿荷很高兴,连做起活计来都忍不住唱着歌。可是一连几天都不见大少爷来找她。昨天四太太的贴身婢女病了,由绿荷陪着四太太去和一家人吃午饭,也没见到大少爷出现在饭桌上。她左思右想都觉得不放心,就冒着被发现以后不知道是怎样严重的后果溜去了大少爷的房间。
秋日的午后还有一丝微弱的暑气,屋子里静悄悄的。绿荷看着四下里没人,轻轻推开大少爷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齐文翰躺在榻上听到有人进来,翻身转向里面,不想知道来人是谁,也不想搭话。绿荷看到心上人平安无事地躺在那里,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又看到一旁的小桌上摆着冷掉的饭菜,知道他是没吃东西,心里不禁有些心疼,这也不知是几日没有吃东西了。她上前推了推大少爷,少爷却向里挪了挪身子没有理她。她又推了推,齐文翰猛地坐起身来就要发怒,看清来人是绿荷后才惊讶道:“你怎么来了?”绿荷有些委屈道:“你都回来这么久了,可我也没见你……”齐文翰感到有些抱歉地拉过绿荷的手安慰道:“对不起,我这些天……心情不好,没有去找你,你别生气。”绿荷摇了摇头,她怎么会生气呢,只是担心啊。她看向桌子上的饭菜,问道:“你怎么不吃东西呢?”齐文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愤怒和不满,然后向绿荷解释道:“父亲要我回来,是要送我去留学,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绿荷感到困惑,她不知道更远的地方是哪里,难道要去省外?或者是上京城里去?
齐文翰点点头,说道:“更远的地方,国外。要坐船跨过海去。”
绿荷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她本以为以后不用和少爷分开了。没想到竟然是要分隔得更远。
她无言以对,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齐文翰叹了口气,轻抚了抚绿荷的背,安慰她说:“你快回去吧。这要是让人看到了,可不得了。你先回去,这几日父亲看我看得紧,我不能去找你。你等我一些日子,等我想到办法。”
绿荷有些心灰意冷了,她喃喃道:“会有办法吗?老爷叫你去,你难道还能不去?”
齐文翰捏紧了绿荷的肩,郑重地承诺道:“你要相信我绿荷!我会想到办法的。我会为我,为我们,谋划一个未来!”
绿荷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她也不知该作什么样的回答。
秋日很快就会过去了,盼着秋去春来,年复一年,到底在盼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