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宛!这次多亏有你!”
若不是风宛教他放低姿态,只怕是现在还没有圣上的消息,帝王果真是喜欢服从自己的人。
“这是贵人自身的本是。”风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双眸空茫,乌黑如墨。
不知怎的,许诗情总感觉风宛是不一样的,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又怎么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只是在宫中遇见这样的人,他少不得一阵惊奇。
“你莫要谦虚,今日我便向皇上讨你来祥林院,让你留在御花园当值,着实是埋没了你。”和风宛相处许久,才发现此子居然颇有见识,不管是诗书朝史,竟然样样精通,若这些日子没有其陪伴,还不知是怎般的无趣。
“都是一样的”风宛突然抬头看他,声音空灵淡漠:“在御花园当值亦或在御书房当值,都是一样的。”
是说都一样是个奴才么?许诗情听闻此话面上有些尴尬,他对着那双不喜不怒的眸子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不是不惊讶,他没有想到风宛会说这些话,最起码,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在宫中,人只有两种身份,奴才,或者主子。
看久了,忽然发现风宛今日真的有些不同寻常,不待他开口,前者又道:“皇上不是约了贵人么。”
是告诉他莫要让皇上等急了,许诗情点点头,转身要进入内堂换身装扮,走到一半,突然转头问:“你今日是否不舒服,我瞧着脸色不大好看。”
风宛本就生的白皙,因此他猛的一瞧还没发现什么问题,瞧久了,才看出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就连双唇也有些发乌。
风宛淡淡摇头:“只是赶得急了。”旋即又催促他“贵人不必惦记我,皇上等久了总归是不好。”
许诗情观其全身见着没什么大碍,这才莞尔,转头对阿展说:“你送风公子回去。”话罢便头也不回的走进堂内。
……
慕凌云这会儿正怏怏的趴在景阳宫的玉案上,手中奏折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平日白皙的下眼睑上浮现一抹乌青的眼圈。
她昨夜着实是没有睡好,甚至可以说完全没睡,看着手中的奏折,又不免想起那双空茫死寂的眼眸来。
夏末的夜晚闷热干燥,德阳宫西殿的帐幔内气氛尴尬,苏残阳斜躺在床上正视着眼前的人,额间的汗水随着刀刻的容貌缓缓滚下:“为什么不做?”
她想不通这厮突然发什么神经,方才那名黑袍少年的眉眼还反复的出现在眼前,如今听见耳旁的质问只觉烦躁。
见她不答话也不看自己,苏残阳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强硬的让她与自己对视,表情难得的认真:“怎么不说话?你是不喜欢我?还是我让你不满意?”
苏残阳是个正常的男人,怀里躺着自己喜欢的人却不能碰,这本身就很痛苦。他实在想不通这人为什么如此抗拒自己。
“因为朕不愿意。”慕凌云打开那双捧住自己的手。
“为什么不愿意?”他蹙起眉头,语气有些着急:“你是我的人,为什么不要我碰你?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你的人?”她禁不住冷笑起来:“苏大公子还没认清楚自己的地位把?侍君,你只是一个侍君罢了!”
苏残阳脸色微微泛白,眼中冒起一团怒气,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侍君也好,男宠也罢,我只知道自从我入宫那天起,你便是我的人。我不在乎你的身边还有谁,只要你能看见我……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
肩膀阵阵的疼痛袭来,慕凌云却并没有争扎,她看着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紧闭的双唇缓缓打开:“因为你是苏忠义的儿子。”
轻细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传入苏残阳的耳中,让他心中不由一颤,来不及多想,殿内就传来一股陌生的气息,这股气息不加丝毫掩饰明目张胆的充斥在任何一个角落。
他深深的看了眼眼前面露惊讶的人,松开手,自觉的闭上眼睛。
慕凌云正准备伸手点他颈间的穴道,却从斜里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苏残阳睁开眼,眼中神色复杂:“你还是不肯信我?”
——原来他都知道。
不可谓不惊讶,她却没有收手,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两人对视良久,苏残阳终是叹了一口气,松开手闭上了眼睛。
点上穴道后,慕凌云这才拨开幔帐,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静静的站在床榻前,静静的,不声不响的看着她。
不知怎的,慕凌云被这双眸子看的心中一酸,她想过依照绿衣沉稳的性子,顶多会痛哭一顿,伤心些时日,等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却如何也想不到她得知消息便不顾一切的来到她面前。
不顾一切——不顾暴露身份的危险,就这般丝毫不加掩饰的出现在除了她以外的另一个人身前。
“你该冷静些”她缓缓起身。
绿衣伸出手,摊开手心,上面是一张被揉捏的变形的纸张,她的声音有些干哑:“这是什么意思?”
“你今晚的做法委实不够成熟,若被有心人瞧见,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就都功亏一篑了。”
绿衣伸出另一只手,指着纸张下方的一行小楷,轻轻的念出来:“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什么意思?”
“幸好今日是苏残阳,我尚且能掌握,若换做旁人,一定后患……”
“是谁死了!”绿衣固执的打断她,眸中最后一点烛火摇摇欲坠,似马上就要熄灭“你告诉我是谁死了!?”
不知怎的慕凌云觉得有些累,又坐回床榻上,却还是觉得哪里沉沉的很不舒服,摸寻着变换坐姿,却始终不能如愿。
绿衣站的笔直,眼中烛火一跳,她放轻声音:“是不是胡七死了?”说着俏丽的脸庞绽出一抹浅笑,笑容牵强僵硬,却好似想抓住什么一般,小心翼翼的自语道:“不是他,他那般贪生怕死的人,怎么可能会死……”
慕凌云抬头看她,那个不知名的地方愈发难受:“绿衣,你既然知道……”你既然知道,又何苦自欺欺人。
“他向我提了亲呢,我还没成为他的妻子,他肯定不舍得死……我好不容易才答应他,他那么固执的人,不会的……”
绿衣语气飘忽不定,说话颠三倒四,这着实不像平日那般稳重得体的女子,慕凌云一方面觉得这损害了她的利益,一方面又觉得哪里很累,很不舒服,心里愈发烦闷,憋屈,脾气一下就冲上了脑子,单手一劈将一旁的床柱劈成两半。“轰——”的一声,床榻就塌了下来,苏残阳顺势滚在了地上。
外面立马想起了何副将的询问:“皇上!?”声音焦急“皇上你还好吗!?”转眼间声音以至门前。
慕凌云这一通发泄才觉得舒爽许多,平稳气息后唤了何副将下去,这才理了理衣角,抬眸对绿衣道:“莫要忘记你的身份,胡七是我的下属,他死了我也会心痛,会惋惜,但!人死不得复生,活着的人莫要为死去的人劳神伤力,我已派了阎二去为他报仇,此事总会有个了结。”
这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慕凌云觉得这才是她该站的位置,没有私情,没有情绪,就该如此客观理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不必伤心,现在该做的唯有稳住绿衣。
她想的很好,这本该是一个帝王该做的事,该有的态度。可是为何适才平息了的地方,又开始难受起来,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却是说不上来。
绿衣怔愣在原地,表情先是呆泄,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自己衷心跟随的主子,瞪大了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
慕凌云不知道她是不敢相信胡七死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无情,异或两者皆有,可是不管她相不相信,这些都是事实。
“你这几日先歇着,什么也别干,不过是一个男人,日子久了也就忘了,诸时……”
“不过是个男人?”绿衣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了许多,却透着一股子死气,就像秋日里干枯的枫叶,微风一吹飘飘落下,随着时日的推移被埋藏在地下“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胡七对于我来说早已不是“男人”两个字那么简单。”
“歇再久也忘不了,时日在长也抹不掉。”
“主子,你真的爱过苏统领吗?”
慕凌云抬头看她,她面前的这个女子面容死寂,偏偏却在哭,一行又一行的眼泪从眼中留下,那抹独自摇曳的烛火终于被泪水打湿,她的眼中再没有半点光亮,那是死一般的沉寂——是绝望。
是什么会令一个成熟稳重看事通透的女子绝望?是****吗?
慕凌云看着眼前的绿衣,突然不知道爱是什么,她想自己是喜欢苏忠义的,很喜欢……
那个地方越来越难受,越来越不舒坦,她终于开始正视它,找了良久,终于找到是什么地方让人如斯难受——那是心。
心里不舒服,任由她怎么变换坐姿,怎么发泄到其他事物上,都无用。
从景阳宫的桌案上抬起头,屋外照进的阳光斜斜笼罩在那张小巧苍白的面容上,那双浅黑的眼圈愈发明显……那样的夜晚,怎么可能睡得着,一闭上眼睛,仿佛就会看见一双眼睛,那双如死水般再没有半点感情满是绝望的眼睛。
就如同,如同父皇死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