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空气中好似不再那般寒冷，躲于黑暗中的一双双眼睛也好似垂下了眼帘，将绝望与痛恨尽数掩埋。慕凌云难得睡的舒爽，以至于在朝堂上也没了平日的小心翼翼。
回到景阳宫她令林德等宫人退下并且一日不得打扰。
窗外阳光高照，想来还是正午。
她早早就换上了一身鹅黄暗边的罗裙，水绿色腰封高高束在纤细柔软的腰肢上，满头的青丝被挽至一边松松垂在肩前，右边盘起的发髻上的飞凤金步摇也被换做一支缀着流苏的白玉钗。
慕凌云原地转了一圈低头瞧着自己的打扮，突然就看见了脚上那一双高高的宫鞋，又找了一双洁白精致的短靴穿上，这才觉得有些满意。
又坐在铜镜前看了脸上的伤疤许久，手中不知何时便多了一方面纱。她伸手将面纱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黑沉深邃的杏眼和一对如水墨画般的眉黛。
这般看了眼前遮面的人许久，终是释然一笑将那面纱扯下。忽而一个翻身就跃出了窗，几个飞掠间已是跃进了梅树林。
天上的金日还高高挂着，慕凌云原以为会在这里等待良久，却不想刚走进林里，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映现在眼前。
这是她第一次见楚苏身上有除了黑色以外的颜色。那是一身月白的大袖华服，袖沿与衣摆都绣着银色镂空花纹，他满头的青丝高高被羊脂玉冠束起，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锋利的剑眉与略显惊愕凤眼。
慕凌云见过许多人穿白色，却从来无人能将白穿出这种感觉。
许诗情便是极喜爱白的，他穿上白衣后给慕凌云的感觉是清秀雅致，配上他生来就有的傲气更是高洁自信。苏残阳也穿过这类衣裳，却偏偏将这般雅致的颜色传出一股大气肆意的张扬之感。
然，独独楚苏不同。
她看着那个少年一身月白立在眼前，却仿佛四周都浮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他藏在烟雾后神色飘渺，深远疏离的目光好似将所有人都看了个通透。
慕凌云看着他眼中倒影的自己，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清晰透彻。却恍惚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似她第一眼看见那个古树参天云雾漂泊的世界一般。
“真早。”
他突然开口，就好似拨开一片云雾，这个人真真实实的站在眼前。
慕凌云向前迈了几步：“你也是。”
“是现在出去？”他问。
慕凌云点了点头，楚苏便渡步走至身前，他突然俯首在她耳畔前道一声：“得罪了。”
慕凌云只感觉脸颊一股温热呼洒而来，旋即腰身一紧，整个人便被搂入怀中。
还来不及惊讶，楚苏便带着她飞跃而起。看着眼前飞速倒退的树木与建筑，慕凌云才真正知晓他轻功已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旁人的轻功飞掠间会有几瞬停留在空中，便如同慕凌云。而他——却犹如翩飞。
只感觉两人的衣裙相互飞打缠绕好似融入一体，她脸抵在楚苏胸膛前轻轻抬首，只看见了他光滑的下巴，和自己飞扬而起划过他脸颊的青丝。
慕凌云有点担心她松垂的发髻会彻底飘散，旋即一怔，突然好笑自己怎会操心这种小女儿家的事情。
出了皇宫后两人走上街道，虽还未到傍晚，四处却依然看得见相伴而行的俊郎俏女。身旁突然跑过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她在街旁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后又颠颠的跑到了一个少妇身前。少妇微抿着嘴角轻拍她的头顶，小丫头立即“咯咯”的笑个不停。
看见她脸上毫无杂质充满朝气的笑容，慕凌云突然就想到了红衣那个丫头，如果今日带上她一起出来，想必会开心的上蹿下蹦跳个不停吧。
找了一家酒楼临窗的雅间歇下，慕凌云发现楚苏一直看着窗外。她寻着对方的目光找去，除了来往的行人与叫卖的商贩并无任何热闹可看。
然而再观楚苏，虽说面上并无表情，却又看的格外认真。
心下好奇不已，佯装随意的问：“你在看什么？”
楚苏目光一顿，回头看她一眼，旋即又看向了窗外，他双唇轻启间，淡而舒和的声音缓缓吐出：“我看见了许多东西，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慕凌云一听此话便忍不住撇嘴，想不到像他这般淡薄又现实的人也喜欢卖弄神秘。她一向不喜欢旁人说话绕来绕去，就比如许诗情。此子每一句话听着无比真诚，又好似含着别的意义。
“你是用哪里在看？心吗？既然看见了，又何来没看见。”用心看世界这个层次太高，又过于奥妙。慕凌云自认只是个世俗的凡人，理解不了这般深层次的事物。
“错了。”楚苏嘴角勾起一弯弧度，低垂着的双眼轻轻一弯：“自然是用眼睛看。”
慕凌云实在不知这有何好笑，却又发现楚苏仿佛经常在一句平淡的话后浅浅的笑起来，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语气中也有些不悦：“楚大高人可否说的透彻一些？”
楚苏仿佛并不在意她的态度与语气，只是沉默了许久，突然伸手指着街上一处：“那个小女孩儿坐在原地许久，脸上一直是害怕焦急的神色，却倔强的憋着不掉一滴泪。想是与家人走散了又不敢四处声张，怕招了贼人来将她带走。”
指尖一晃，又指着另一处缓缓道：“这人丢了钱财只顾着哭闹，却看不见身旁好友一副捉弄嬉笑的表情。他若是再冷静一点，想必也不会这般失态让人看了笑话。”
“她一直抱怨着找不到一个逞心如意的如意郎君，却没看见身后的男子一直宠爱的替她撑着油纸伞遮挡太阳。”
“这是一个真正的小偷……”
“你看他脸上的表情……”
楚苏温吞缓慢的声音萦绕在整个雅间之中，慕凌云的目光从他纤长的指尖渐渐移到那双含着笑容的眸子上。
原来他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是什么人能从这么平淡的街道上看见不同人对待生活时不同的态度？他怎么能如此平和又细心的去品尝他人的生活他人的世界？
慕凌云终于知道楚苏在看什么，他在看人间百态，看世俗万物。
他看尽了一百个人对待事物的一百种态度，却又都不是他自己的。所以说看见了许多东西，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她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特殊又这样不真实。
他总能不停的给她带来惊喜带来震撼，他带着她看见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那片古朴飘渺的世界，一个是眼前真实平淡的世界。
还有多少是她所不知道的？在这双眼睛中还有什么会让她好奇让她惊讶？
慕凌云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一刻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胸腔中生命的跳动是如此明显。眼前的人是真真实实的伸手就能碰到……
真的碰到了……温暖的触感就在指腹上，纤细净白的手指在温暖的脸上不停流连，她轻轻的移动着，触碰上了那微微翘起的嘴角……
手腕突然被握住，那只紧握的手背上满是刀痕，慕凌云抬头，对上了楚苏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