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倾穿过回廊,远远望见院子里一棵刚刚吐绿的大柳树底下坐着两个小丫头,一面朝簸箕里剥着豆子,一面嘀嘀咕咕议论着什么,待走近些方才听得清晰。
“我听萱儿说三少爷还在为流裳姐姐的事跟夫人怄气呢,三少爷对她本没有那份心,只是父母之命难为,就算勉强同意收进房里,也不过是冷着,倒没什么意思。”
“自打李妈妈升了管事的,流裳就是夫人最贴身的侍婢,平日里将夫人哄得团团转,有这等好事,她自然是排头一个儿的。如今虽然只是给三少爷做通房丫头,但等日后三少爷娶了正房,她自然就是姨娘了,谁会不知道这个理儿。”
原来这个流裳姑娘不是给温崇骁做妾,而是要给三少爷做通房丫头。婉倾以前也听母亲说起过,大户人家的公子在娶亲前通常会从家中的丫头里选个灵秀些的收进房里,一来为了侍奉饮食起居,二来也为了家中延续香火,地位要比一般的丫鬟强些,但却又及不过妻妾,若是将来有了子嗣,才可扶为姨娘。
“若换作别人我是服气的,只是这个流裳原先不过一个烧火的小婢,比起你我尚且不如。如今竟能一步登天——”小丫头说到一半像是察觉到后面有人,回身见到婉倾站在那树荫底下,自是吓了一跳。
“两位姐姐好。”婉倾未等对方开口,忙先笑道:“我要到厨房传饭,可是往这边来?”
“从这里转进去就是了。”其中一个丫头随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夹道,正色道:“你是早上新来的女婢?”
“是。”婉倾和声应着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可听了去?”两个丫头几乎同声问道
“流裳姐姐叫我帮忙传饭,我刚来这里又不熟悉府中的路,这会子眼睛耳朵都在忙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婉倾笑道:“才见了两位姐姐在这儿,便急着过来问问路,免得去迟了,落下不是。”
两人见她这样说,虽然半信半疑,但又恐问多了倒显得有什么缘故,便也只得放她去了。
将军府有东西两座灶房,同建在一处小院内。东边一座明显大些,檐下挂着“东厨”两个大字的牌匾,专供正苑里主子们的一日三餐;西边一间房子尚小,不见题字,是给丫头奴才们做饭的地方。
婉倾正要往西边的门里去,却见流裳从东厨出来朝她招手。
“我让慧心叫人过来帮忙,等了半晌也不见影子,还以为她是跑出去玩了。”见婉倾走到门前,流裳笑着说。
“姐姐莫怪她,是我自己不认得路,耽搁了些。”婉倾道
“也难怪,这宅子原是太皇太后在宫外静心念佛的住处,自然要比其它府邸大许多。”流裳顿了顿,又道:“你是个懂事的,不像同来的那几个丫头还没去了小姐脾气,我便知她几个不会过来。只是我刚刚等你不来,又恐大家饿着,已经让几个小丫头把饭菜拿过去了。”
“即是如此,我们一道回去就好。”婉倾笑道
“哦,不急。”流裳站住脚,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你既来了,我倒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婉倾回身道,“姐姐只管说。”
流裳顿了顿,低下头道:“你是知道的——再过两天我便要做三少爷的房里人了,虽说没有仪式,但我们毕竟是体面人家,要讲些礼数的,按规矩过门前三天我是不能与他见面的。”
婉倾望着流裳早已艳若春桃的双颊,又想起柳树底下那两个丫头的话,不免替她伤感,心想这世上的男人多是无情的,倒是可怜了这些痴心的女子。
“将军这两天身体不大好,夫人一早吩咐我煮些参汤给他补补身子。现在汤炖好了,只是一时找不到丫头送去。我见你是个精细人,又是要到正苑里去做事的,不如你且替我送了去罢。”流裳说完便转身进门,不一会儿从房里面端出一盅汤来,嘱咐婉倾送到正苑的书房里去。
婉倾爽快应着,接了汤又快步往正苑里去。从东厨到正苑少说也要一柱香的时间,尚未走到半程,便觉两臂酸痛难耐。四处瞧瞧,恰见旁边有一石阶,才想撂了茶盘打个歇,谁想一只小猫忽然从身边的树稍上蹿下来。
婉倾吓了一跳,无意将手中的茶盘一歪,竟把参汤撒了半盏。
“这下糟了。”婉倾一边嗔那小猫,一边想着该怎么收拾残局,却见那猫儿还不知趣儿的凑过来****地上洒落的参汤。
“你还敢偷吃?真是只又坏又馋的臭猫!”婉倾气得用手指头朝小猫脑袋上一点,没想到那猫竟就着她的力道一下子歪倒在树坑里,蹬了两下腿就不见喘气了。
“这——”婉倾被吓得连退了几步,这盅汤里竟然有毒,莫非……
得手中的参汤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倘若这样将计就计地送去让温崇骁爽快喝了,她也算是为母亲报了仇,可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则非但不能报仇,还会毁了上官云天的整个计划。
“是谁在那边。”身后是李妈妈的声音
婉倾回过身,看到李妈妈正扶着安宁公主往这边过来,后面还跟了两个抱着布料的大丫鬟。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要往哪里去?”,李妈妈看了看婉倾手中的汤盅,便知是东厨给将军送汤时惯用的那只。
“夫人,李妈妈。”婉倾见礼,挤出一抹笑容在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流裳姐姐打发奴婢来送参汤给将军。”
“她就是今儿新来的官婢。”李妈妈向安宁公主禀道,转身又对婉倾说,“既是拿给将军的,你且端来交予我,我们正要往那里去的。”
“这——是。”婉倾犹豫半刻,向前走了几步,方脚下故作一绊,借势把那汤盅摔了个粉碎,眼看参汤在地上炸开了花,泼溅到安宁公主和李妈妈身上。
“要死了!!这小蹄子毛躁得很!!”李妈妈惊呼着同两个丫鬟用帕子给安宁公主掸拭身上的汤水,口中不忘将婉倾一通骂,叫人把她拉下去处置。
婉倾被两个小厮从地上架起拖到一边,心里倒是默默舒了口气,挨打挨骂她都认了,至少不会刚入府就不明不白地落得个谋害将军的罪名。
“且慢。”安宁公主忽然止住那两个小厮,和声道:“她不过是一时失了手,你们不必重罚她。”
见两个小厮松了手,婉倾忙走到公主身前跪地赔礼。
“你把头抬起来,我瞧瞧。”
婉倾抬起头与安宁公主两两相视,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二十二年前,那个把温崇骁从自己母亲身边抢走的女人会是什么模样,今日见了竟是与所想不同,眼前这个已过不惑之前的女子依然是那么端庄、静雅,眉间带着温慈,只是她看着自己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安宁公主问道
“奴婢婉倾,十六了。”婉倾低头,淡声答道
安宁公主目光微沉,顿了顿道:“你且去罢,日后做事要仔细些,切莫再这么慌张了。”
那李妈妈原是安宁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前前后后服侍了她近三十年,方才看出公主神色有变却不知其然,这会子见婉倾退下方才问起缘故。
安宁公主轻叹了口气,又禀退了左右两个抱布料的丫头,才向李妈妈缓声道:“这丫头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是谁?”李妈妈不解其意
“你还记得二十几年前,将军喜欢过的那个歌舞伎吗?”安宁公主的眼底飘过一丝黯然
“公主是说——画素?”李妈妈想了想道:“如此一说,方才那丫头的眉眼儿还真是与她有几分相似。”
安宁公主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方才她在看我的时候,连眼神都像极了那个女子。当年,也是在这个地方罢,画素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求我让她留下来做个普通的女婢伺候我和将军。”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您依然不能释怀。”李妈妈淡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画素和她的女儿都已经死了,就让这件事情过去吧。”
“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安宁公主道:“倒是前两日将军进宫求情,没能保住画素女儿的性命,忧思过重落下了病,我是怕将军见了这丫头再平添伤感。”
李妈妈听此,方笑了笑道:“这自是好办的,她方才闯了祸多少也该受到些教训,我且罚她到后花园去打理花草,等过些时候老爷的心思好些了,再打发她进来便是。”
安宁公主听李妈妈此言妥当,也便由她安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