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的太阳高照。淮南街西，一排排的瓦房顶快被晒出了烟儿。
阿星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钻出来，站在一块四四方方的乌木牌匾下面。他抬头一看，匾额上四个正楷大字金光闪闪，夺人眼球，而宽大的门厅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此处正是王大淘设在冕水镇上的店面——大王陶器。
阿星吸了一口气，刚要跨入门店，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
“哟，这不是老陈家的阿星么？”
阿星一抬头，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脸贴膏药、口镶金牙的老大爷，于是眉头轻皱。阿星认识这张脸，此人正是王大淘家的脚夫，也就是那个此前在田中偶遇、坐在牛车里的瘦老头。
这老头每隔几天就会从乡下搬运新鲜的黏土，给镇上王家的门店补货，是王大淘的二舅舅。近几个月，阿星多次往来集市，与这位二舅舅打过好几个照面，知道其尖酸刻薄，不好对付，尤其是在王家生意日渐兴隆的今天。
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王家如今在冕水镇也算是一大户，主人王大淘白手起家，如今经营着两家作坊，三间商铺，专门制造、售卖上好的陶制品，其中也包括强化后的精品陶器，他家的陶碗、陶壶等都是比较受欢迎的产品，另还有陶制小人等工艺品，全都是彩釉。
据说，王大淘有几个下手颇会经营，帮他将陶器生意做到了好几个镇子里，下一步可能还要开拓阔别城的市场。
当然阿星心里清楚，若没有李府的照顾，凭借王大淘这一介粗人，很难在镇子上吃得开。毕竟冕水镇说大不大，但说小也绝对不小。
“咦，你这小子，哑巴了？”王老头见阿星不答话，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二大爷早上好，二大爷气色真不错！”阿星马上对老头笑了笑，一脸天真地朝里瞧了瞧，“二大爷，郭师傅今天在店里吗，我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他。”
镇上的店铺大多是前店后坊，也就是说临街的当作店铺使用，后头则通往作坊式的院落。王家大部分的工人与家丁，都应该吃住在店铺后面的院子里，陶器作坊自然也是设在那里。
王老头明明听到阿星的话，却避而不答，只是盯着阿星那张脸，口中啧啧道：“真像，真像！”
“啊？”
“喔喔，我说阿星啊，你幼年丧父，多年来一直跟着老陈过，两人倒是越长越像。嘿嘿，我琢磨着，他说不定还真是你亲爹呢，哈哈哈哈……”老头说罢笑的前仰后合，然后掩嘴摇手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别当真啊！”
阿星笑而不语。
这老头子是在骂自己亲娘给亲爹戴绿帽子，骂自己是个野爹生的小野种，不过生气归生气，阿星明白一旦发作起来，便是输了一回合。
论嘴炮功夫，阿星这些年还真没吃过亏。
他反而笑得越发灿烂：“二大爷，甭管我是谁亲生，就冲您和王大淘长得一般奇丑，都跟那揉坏的生坯似的，要我说，您肯定是他亲舅！”
“你……你这小鬼头！”老头子一听果然光火了，伸出一只手掌便要抽上来。
“开玩笑嘛，别当真啊！”阿星赶忙闪到一边，满脸堆笑，“二大爷，我开个玩笑又不犯法的！”
“哼，臭小子，我犯不着跟你计较！”王老头气得直喘，但见店里有客人在瞄他二人，便将一双手收回袖子，又笑回了满脸皱纹，“上回你妨碍店铺生意，被我家家丁撵走，这些天总算乖巧了几日。怎么今个儿又来自讨苦吃，哎，这老陈还管不管你了？”
“二大爷，上回你那家丁踢得我生疼，我怎么可能忘记？”阿星摸摸屁股，神情恳切道，“我今天真不是来搞乱，我……我是来找郭师傅的！”
王老头从怀里拿出烟袋，轻蔑地一笑：“郭师傅？哼，郭师傅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那可是我家掌柜的从城里重金请来的天工界大师，平日里都是避不见客，跟你一乡下的穷小鬼有啥可谈的！”
说罢老头掸去烟杆上的灰，往烟嘴中塞了些烟草，随后一点燃，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
阿星一脸不服道：“二大爷，您这话没道理啊！我是个天工界，郭师傅也是个天工界，同为天工界人士，怎么就不能有共同语言了呢？”
“咳，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鬼，”王老头摇了摇头，又气又笑，“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人家郭师傅是个正宗的天工界师，是成功凝结了界元的！岂能与你这种普天下境的小家伙混为一谈？”
“界……界元？”阿星愣了愣，表情数次变换，随后上前一步颤声道，“传闻王大淘请了个天工界师回来，这事儿……居然是真的？”
“哼，那还有假不成？整个冕水镇，大概也就你不知道这事儿了吧！”老头儿捻着唇上的白须，瞧着阿星错愕的表情，心里煞是得意。
在这个世界上，界师就是身份的象征，不管到了哪里都要受人敬拜，何况是在这个不算太大的镇子上。即便冕水镇人杰地灵，翘楚之人一旦远走他乡，大多都是一去不复返，因此界师在镇子里依然罕见。
王大淘如今得到天工界师的相助，可谓是为整个家族增光添彩，地位迅速提升不说，陶器生意更是鲜有对手。除此之外，不管质量到底如何，只要是天工界师的作品，通通价值不菲，王大淘若是坐地起价，恐怕也会有不少人肯买账。
“原来那个界师就是说的郭师傅啊……”阿星虽然从黄慷话里数次听闻郭师傅的名号，却一直当他是个普天中境或是普天上境的人士，没想到居然是个凝结了界元的界师！
阿星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平复了激动的情绪。
这辈子他亲眼见到的界师，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前两天在夜市里遇到的段绮光算是一个，可那段绮光是个化物界师，俗话说隔界如隔海，终究产生不了什么共鸣。
可那郭师傅是个天工界师，是阿星打小做梦都想成为的天工界师！
一时间，他心中嫉妒之意油然而生。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或没有足够的天赋，或没有足够的出身，或没有足够的金钱，因此注定一辈子要低人一等，注定永远被更天才、更富有、更有权势的人踩在脚下，永远都翻不了身。
普普通通地活着，普普通通地死去，普普通通地被人遗忘……这种生下来就已经决定的事情，阿星从小慢慢领悟，慢慢地自我麻醉倒也罢了。
但现在一个天工界师就近在咫尺，而梦寐以求的身份却远在天边，激动的感觉如果只维持了须臾，那落差的疼痛却像把阿星扔进黑暗的冰窖里。
“二大爷，我真的很想见郭师傅。”沉默良久后，阿星终于开口恳求，刚刚一直捏紧的拳头也逐渐松开。
“你这小鬼，当真是有趣得紧，”王老头摇了摇头道。他抽了口烟，不耐烦地道：“我都说了，郭师傅是万万不可能……”
“‘十二夜雪桃’！”
“什么？”
阿星冲他一笑，从袖中拎出一串桃胡微雕来，递到老头的眼前。那王老头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忽觉眼前金光一闪！
这串桃胡共有十二枚，每一枚都只有指甲壳那么大。细细看去，能发现刻的都是鼠、牛、虎、兔、龙、蛇等生肖动物，或踞于岩洞，或藏于深林，或吞云吐雾，个个惟妙惟肖，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小小的牢笼中跳出来，足见雕刻者的精湛功力。
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些桃胡在阳光的照射下，居然呈现出了犹如黄金般的华丽色泽，分外耀眼夺目，就连匆忙的客人都被吸引了，纷纷驻足。
当然最呆若木鸡的，还是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的王老头儿。
“‘十二夜雪桃’，市面上最后的黄氏微雕，这可是无价之宝呢！”阿星将手里的桃胡串晃了晃，每晃一下，桃胡反射出的金光便晃一下，王老头的眼球也就跟着晃一下。
“二大爷，我就是想请教请教郭师傅，让他帮我看一看，这串黄氏微雕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
“……”王老头盯着阿星手里的东西，下巴快要掉到地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大爷？”
“不不不……不可能啊！”
王老头突然失声叫了出来，随后身体竟朝前一扑，冷不丁一个伸手，想要将桃胡夺走！却不想阿星动作比他更快，“嗖”的一下将整串桃胡收回了袖子里。
扑了个空后，王老头脸色明显不太好看。他嘴角一颤一颤，难以置信地道：“小……小子，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什么意思，难道你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阿星皱眉问道。
“没有，没有！”王老头马上否认，随后眼乌子一转，道，“嘿嘿，阿星啊，你看咱们门面开张了这么久，你也从来从来没到里屋坐坐。你不是想见我家郭师傅吗？要不这样，咱们……”
“二大爷，可别费事儿啦，你就说郭师傅到底在不在里面？不在的话我可得走了——陶碗摊子还叫人临时看着呢！”阿星说罢，转身便要撤。
“别走啊，别走别走！”王老头一把拽住阿星，满脸堆笑道，“郭师傅虽然现在不在作坊里，但我这就遣人叫他来，你稍事休息，候个小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见到他老人家了。”
阿星一阵坏笑，但一回头，脸上马上摆出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他假装犹豫了片刻，才勉强点头道：“那好，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消息吧！”
王老头见状，这才舒了口气。他朝门口的两名壮丁偷使了个眼色，随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朝店铺里屋走去。
穿过厅堂和庭院，经过工坊和回廊，王老头停在一处把守森严的宅子门口，已是满头大汗。他扣了扣门，过了好不一会儿，才从里面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谁？不知道我正忙着吗？！”声音的主人听起来相当不满，似乎是很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被打扰。
“是我，掌柜的！”王老头在门外心急如焚道，“掌柜的，您快让我进屋吧，出大事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