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轩在校园里走着,耳朵里塞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大提琴的低沉,双簧管的甜美,圆号的典雅,在耳膜上不停地撞击,他疯狂地吞噬着这输出的音符,想在这挣扎的诠释中解脱出来,可是,他找不到安放自己的平衡点,再激昂的运命,于他,也不过是18世纪的贝多芬对命途多舛的呐喊。他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正如那些人不能阅读自己一般,每个人都渴望在暗黑的躯壳里被光使者照耀,却不愿在这个暗体上留一缕狭长的缝隙。他们宁愿在这个暗箱里沉沉睡去,或是老死,或是病的苟延残喘,但就是不愿咬破这层禁锢,不愿去拥抱这层躯壳外面的光亮,他们是毛毛虫,却死在自己的嗫嚅上。没有出离的愤慨,没有矫情的措辞,甚至没有临终的遗容,他们就这样,一生如一日的,死在了自己的记忆里。没有超度,没有了后生,便也没有了那般的生生相息。
他就这样走着,漫无目的的,围着这偌大的场地,打着回旋,一圈,两圈.......直到他熟稔了每一粒扬起的尘土,每一只扑面而来的昆虫,它们是有表情的,愤愤或是颓靡,在他的瞳孔里不断地放大,鼓胀,最后,充满他的血管。
他停了下来,暂停了耳中的宣泄,蹲在了一片绿色丛里,清一色的三叶草在肆意地繁衍着,还有几株蝴蝶兰,耀眼却没味道。他随意拔了一把,浅色羸弱的茎叶,尚存着最后一缕求生的气息,仿佛一触碰,就会断掉,他有点怜悯这样的生命,脆弱,卑微,却也要为了一息生存而顶起头来,开出花朵,它的花朵,也是出奇的淡,那样的浅蓝,没有一丝盛开的热烈,他把它们放在手心里,死命的绿色和布满血管的手掌,就像一个胎盘在供存着一个夭折的胎儿,明明就没有了后续,却还在挣扎出生命的姿势。
他笑了,没有任何缘由的,手轻轻地覆上这些生命,慢慢地直立起自己的身体,眼里充血不足,有点酸涩,他卖力地眨着眼睛,没有比这时更想吸取这光,纵使就是一团灼热的火苗。终于挣扎了视线,周围平和下来,却也惯常的,黯淡下来,他抬头,灼阳已褪去了火色,晕染出一畔霞光,就像一道练,围起了他的天。他揩拭了一下额头,朝着“家”中走去。
练越围越粗,他还没到,世界就进入了沉沉暮色,小区家属楼都是教职工寓所,体面的文化人们不会有乡野的嘈杂,外面都是画布上灯光影,岑寂的枯燥,他凭着这些窗户里溜出来的光,摸索着找到他的“家”,他跺了几脚,没有任何的回应,楼梯口的感应灯坏了,他闷了一口气:“真不是时候!”
楼梯有扶手,他便是这样摸索着扶手在黑暗中向上独行,他有点惶恐,希区柯克式的恐惧在他的脑海里闹腾,他一级一级地默数着,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用它来寻找光明。”
可他,在这黑夜中,看到了无数双黑色的眼睛,他们都裸露着不安的神色,浓郁着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到了,敲了门,开门的是张三笑,此刻,他正端着咖啡杯,里面的咖啡在晃着,没有频率焦躁的碰撞着。张三笑看着他,像是接待一个陌路的弃儿,没有任何情愫的语气在彼此间穿越着,他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答:“只是有点无聊,四处走走。”
他便没有了下一句的追问,把门拉了一个大的角度,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也没有一眼对这个男人的留恋,他不是他的谁,他只是他的寄主,而他只不过是他的一次小小过客,什么也不要多一点。
进了房间,惯常地摁了开关,这一方便有了冷光的抚慰,仰卧在松软的被褥上,被晒过的阳光的味道慢慢释放了出来,他贪婪地吸着这慢慢吐放的香气,沉醉之中,酣畅地睡去。
他做梦了,一个躺在病床的女孩儿,捧着一把刚采来的白玉兰,她要他嗅嗅这花的芬芳,他躲闪地拒绝了,他把它掼到地上,她眼里流着一抹悲伤望着他,叫他浑身炙热,他接受不住,便是扭头疯狂地逃离,眼前却是一片无垠黑暗,他喊着,喊着,便醒了。
醒了才发现,灯没有关,他极力张大着瞳孔,盯着天花板,想捕捉这一瞬的记忆,却回想不起梦中女孩的面影。灯光棒照的天花板在这寂寥的夜里变幻着不同的光泽,跳跃着的细小尘埃在光棒边聚拢,像是一具具活体。
他便不敢再睡去了,原本发麻的神经现在还在颤动,仿佛自己被放置在一具棺材里,冰冷的光晕,在头顶上盘旋,他的目光渐渐疲劳,呆滞,定格,最终,睡去。
第二天醒来,从窗帘的缝隙处,钻进了几缕光。他睡得不好,昏昏沉沉的,被这突入的光,扎得生疼。他走到窗户前,奋力拉开了这厚大的帘布,让这光,全透进来,屋里的灯光棒还在亮着,被这日光,挤到了暗地,显得清冷、惨淡。
他推开门,有点惊愕,有点猝不及防。张娇然在外面站着,她披散着头发,眼眶浮肿地厉害,她看着他,仿佛要把他吞到她的目光深处,她声音沙哑:“对不起。”
他一愣,此刻的她的闪动的双眸充溢着祈求的意愿,像是被抛弃的羔羊在祈求着一匹孤狼的宽慰,而他,终究不是凶神恶煞的狼。
他看着她,语气没有昨日的冰冷凛冽,他说:“没有怎样的错误,不用对我说着对不起。”
她拉着他的手,声音里有了哭腔:“我们不要再吵了好不?尚轩?”
他挣脱了她的手,她的眼神里,那么多的渴求,那么多的柔软,像是有一段好长的故事,要告诉他,那么的不能拒绝。他望着那双被挣脱的手,此刻在颤抖,他心里有了隐隐地痛,终究,是他把她推入痛苦边缘的,是他践踏了她的真心,是他伤害了她,此刻,他觉得她就像一个令人憎恶的刽子手,在刀下的魂灵的求生之中,找到了凡心,他轻轻地答道:“不吵了,不会再吵了。”
她笑了,脸颊上的泪痕在鼓起的笑靥上被照得闪光,嘴角被一抹温和的阳光安抚着,很开心的样子,他看了,她的笑靥很美,却很凄凉,他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他是无法招架任何女生在他面前流泪的,他究竟不是铁石心肠。
他们一起去了教室,张娇然安静了许多,她没有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没有当众以班长的身份让他出丑,也没有在他安静看书的时候打扰他,她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就像捧着一只刚出壳的雏鸟那样经营着他们的关系,仿佛一不小心,她所渴求的就会像泡沫一样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