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浮生植物,它们可以终年漂浮在水面,只要给它们足够的水分仅有的空间,即便是吞着空气,它们也会疯狂地肆虐地蔓延开来,以一种要吞灭它们所能涉足的所有领地的架势盘踞在地球水军里。
它们,就是水葫芦。
它们的足迹,是没有任何回旋的,它们不断的扩充,不断的僭越,不断的让自己的疆土跋扈到目之所及之外。
它们生存的地方,便是旁物的葬场。
那天,张三笑带着张娇然来到这么个地方,他指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水葫芦,说,若是没有人为干涉的话,它会活得比任何人猖狂。
那天,风很大,不断地撩拨着张三笑用啫喱水固定过数次的头发。
头发很硬,即使是风,也是无力的。
听到这话,张娇然笑了。
之所以笑,是因为已在岁月的潜移默化中,她已经全然领悟了父亲的旁敲侧击了。是的,张三笑是不会无缘无故的跟她说这些的,他定然会有某种暗示给予她。
猖狂地生活,想怎样就怎样的毫无约束的自由,这才是张三笑要给她的霸气吧?
在这个没有尚轩的地方,她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张三笑,她说:“爸爸,要是这样的生活,不就透支了吗?”
“透支?”
“哈哈!你是没看到磅礴的生命力吗?”
张三笑一直大声地笑,让她分不清哪句才是答案。
他转过身来,指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笑着,说:“娇然,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奔波吗?”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远方的人影很模糊,很生疏。
因为,她看不到这些陌生人的表情。
没有预约的表情,她就不能断定他们是什么样的心态,便也不知道他们是快乐还是辛酸。
所以,她确实不懂。
张娇然狠命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爸爸。”
张三笑再次大笑起来,吞着一口一口的风。
“不知道?”
“你还挺诚实的啊?”
是么?
这是什么性质的揶揄呢?
“如果心里没有意图,怎么会走动脚下的路呢?”
张三笑的语气突然间凝重起来,她的思维完全陷入了他的牵制中了。她连自主的思维,也没有了。
她仰着头,问:“什么?”
“之所以不停得奔波,因为心里有欲望,就像你眼前的这一片磅礴的水草!”
“正是这些无休止的欲望,才会有这样的阵势。”
“欲望这东西,一旦没有了,那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他挪动了脚步,走向了一朵意外的花前。
他说。
“你再看看那一朵朵莲花,被这水葫芦一包揽,就是行尸走肉了。”
“莲花?”
“它已经死了。”
“可我看见它还盛开着啊!”
“假象!”
张三笑随手拔了那棵开得很娇艳的睡莲,它的根部渐渐腐烂成黄泥了。
是的,已经死了。
张娇然确定着。
她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
欲望?
她有么?
她有的,很多。
譬如尚轩,譬如苏洛。
譬如她父亲。
但是,这些交替的繁杂,却在时时刻刻局限着她的心脏。
也许,因为限制太多,所以才更渴望自由。
所以,才有水葫芦的水上疯狂。
这才是束缚的终极效应吧。
她对张三笑扬起头来。
“我该怎么办?”
这么直接的提问对张娇然而言,是有点失误了。
换做以往,她是不会跟张三笑这么直接的提问的,所以,她的彷徨她的迷茫,更加凸显出来。
张三笑又笑了。
他是准备告诉她的。
可是他确实对她有点失望了,不论怎样点化,她都是那样。
有点烂泥扶不上墙的味道在里面了。
他说:“这些需要你自己在生活中慢慢领悟。”
自己领悟!
“哦!”她低头应了一声。
所以,她在心里也是领悟着要不要再那样被动地告诉尚轩。
她要对尚轩说出真相吗?
还是,又一种试探,又一次伤害?
她要赌一把。
跟自己赌一把。
就因为,这一大片水葫芦。
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兴许是一种要去征服什么的心态。前方之路愈坎坷,张娇然的征服欲越强。
冰山,正在挑战她的征服欲。
是的,她要有个答案,那样,就会心安理得的去践行自己的准则了。因为在一个茫然的日子里,她究竟是狠不下心来做着那些会被他们鄙弃不耻的事,是的,她需要更卑劣更负面的刺激,那样才会反其道而行之,兴许可以激发张三笑说的猖狂的心理,那个掩埋在自己心里的圣地异兽就会吸收足够的黑暗曲线,然后在他们面前耸起一座猖獗的星云,去掩埋以前的一切怯懦,彷徨,畏缩,那些被厚重地堆积在那里等着岁月发酵的烂在土地里的回忆。
所以,她要鼓起勇气,从一株自认为尽职尽守的出水芙蓉转变为不以量计的水葫芦,这是需要多大的促进力啊?
把以前的那么多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习性摈弃掉,变成哪里都能袭击一片的占领者,这确实是一种王者风范。可是,她张娇然究竟是有一种底气不足。
黑色气焰,究竟是不足。
她说:“这一步,我必须迈出去!”
所以,她找到了尚轩,费尽周折的。
也许尚轩在骨子里确实把她排除到自己的心腹之外了。所以,他拒绝在学校之外和张娇然的任何交集,即使同时都在家,他也会紧闭房门的,也不出现什么激烈的争吵,就是这种不冷不热的陌生人般的应酬。坦白说,这种折磨,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倘若林幂的话,估计早就鸡犬不宁了。
至少,也是个鸡飞狗跳的局面。
苏洛,兴许要是遇到这样的同房生,也会在心里深深的鄙视他吧,至少,不会像张娇然对他那样的,热脸却换来了一盆冷水。
性格决定命运啊!
所以,这也就应验了张娇然现在这样的局面。
进也不是,关键是没法进去,退吗?又不甘心!
所以,中庸之道,折中之行。
她还是狠下心来抛弃了一切丢面子的包袱,找到了他。
她说:“尚轩,我们能谈谈好吗?”
这不知道是第几次的主动了。
谁说过,主动久了,会累的。
张娇然却是一点也不累的样子,她是满脸春光地笑着,她说:“尚轩,我们谈谈吧!”
尚轩当时在阳台上,眼睛盯着前面的高架桥出神。
天气微凉,有点湿冷的空气氤氲在周围。
他吐了一口气,微微地侧过脸来,眼睛的余光里斜睨到肩旁的张娇然在注视着他,眼光里有点炙热却是清冷,他看不出这眸光里的色彩。
他说:“干嘛?”
“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想拒绝,他凭什么跟她去。
“可以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恳切。
他有点心软,望着她的眼眸,他再一次被针扎到了一般。
他说:“去哪?”
“跟我来。”
说着张娇然拉着尚轩的手腕兴冲冲地跑了。
她要去哪里呢?
他不停的问:“到底是哪?”
“还有多远?”
“到了没有?”
可是,他到底没有停下追随的脚步,是的,他是可以挣脱开来,大声说着:“我不去!”以他的健硕,是足以让眼前这个女生放弃的。
可是,他没有挣扎,只是嘴巴里呶呶地任着她的牵引跟在她的后面,眼光里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冷漠,却有点不对称。
“到了。”
张娇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里?”
“体力不行还跑那么快!”
“是啊?怎么了?”
眼前是一个被水葫芦污染的大湖,一望无际。上面飘的全是绿油油的水葫芦。
密集恐惧症。
尚轩感到有点恶心,眼里不由得一黑。
他是要晕过去了。
脸色发白,嘴唇发白,他马上把头转向了山峰。
“带我来这干嘛?”
“我爸爸说,水葫芦是猖獗的。”
“那又怎样?”
“听我说完。”
“他说,因为这猖獗的雄心,所以,激发了它们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它们能做水上的霸主。”
“我很喜欢它们。”
“令人恶心的水污染。”
“不,只是因为它们足够强大到令世人无法匹及,所以才被列入污染之列。”
“不要用你的浪漫主义思考一些科学既定的东西。”
“你能做到吗?”
“不愿意。”
“可是,如果说,我是很希冀自己能做这样的水葫芦呢?”
“疯子!”
“是!我是疯子!”
“可是,尚轩!你知道我今天带你绕了这么一大圈来看这么一大湖在你看来恶心至极的水葫芦的原因吗?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秒钟认真思考过我的目的?啊?”
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漠然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没有想过!是的!我就是想做一片水葫芦,那样可以肆意妄为的拓展自己的疆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有水存在。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连我喜欢的那个人的心都进不去!我在想,我要不要真的像你所说的疯子一样,抓着你狠狠地说:我喜欢你!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只因为在你面前的张娇然还是个聪明人,不是疯子,不是水葫芦,只是一朵莲花,在开着,静静的开着,花开无声,你怎么会听得到呢?”
张娇然讲完这些,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尚轩看着她,听见了风声,心跳声,她的心跳。
他的声音,依旧,很冷。
“花开无声,只因,我不是风的使者。”
“所以,我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这是拒绝么?”
张娇然喊着,眼神黯淡了下来。
“你可以这么认为。”
他的回答,依旧的不痛不痒,依旧的漫不经心。
“哈哈!尚轩,你还真是洒脱呢!你都不犹豫一下吗?至少你该像我一样的——”
没等她说下去,尚轩打断了,他说:“做作和虚伪,一直不是我的本性。”
“做作?哈哈!尚轩,你忘记了吗?你偷偷去看你的不共戴天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想过做作?你在寥寥数语的应付着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做作?做作?你不觉得自己就在践行着你所不耻的做作吗?”
“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那我们之间,就只是我的事吗?”
“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是我的做作任性,只是我的苦心孤诣换你的一眼鄙夷?”
“尚轩,你对我,是从来没有半点怜悯的啊!”
“怜悯?没有欺侮,何来怜悯?”
“好!好个没有欺侮!没有欺侮!我该感谢你的善意配合你的悉心赏脸你的腹中真言么?”
“总有一天,你会对你的所有的话都会流下你的泪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今天的话是多么的幼稚地却像一把匕首一样的插进一个女孩的心,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跑来求我!”
“悉听尊便。”
尚轩扭过头,不屑地离开。
还是那天的场景,留下一个背影,在她的黯淡里。
她喊着,歇斯底里的。
“尚轩,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你听着!我不会退出的,我会一直缠着你!一直!”
他的背影消失了,张娇然蹲在湖边的垂柳下,柳条已经枯萎,她看着眼前的水葫芦,一片绿油油的,在疯长。
她的心,却在一片一片的碎掉。
这是要重生再变得坚韧吗?
她挪到了另一棵垂柳下,双手环住膝盖,眼光里闪着一种光亮,却不是泪光,看着眼前还是一望无垠的水葫芦,她笑了,那是种肆虐到撕心裂肺的可怕的笑,和着这嘶哑的风声,她的心在剧烈地颤抖,她说:“既然真心早就被践踏过了,又何尝还缺这一次呢?”
是的!不缺了!
当一种踩踏成为惯常时,那么脚下的生命,便没有了作为生命的权利和义务,有的就是那些殊死的变态的抗衡。
任何东西,被压到极致,都会反弹得变态得可怕。
张娇然,就是如此。
只不过,她是早就酝酿好这样的结局了。她原以为还有百分之五十的胜利的可能性,现在看来,是她自命不凡了,这次赌博,甚至连百分之零点几的可能性都没有,在对手是尚轩的那一刻,便就注定了这孤零的结局。
有一种爱,是被作践了第一次还会起来接受被作践第二次。
张娇然应验了这种爱。
她想,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的,一定会有!因为,后面的,都是对前面真心的虚情假意的重复和卷土重来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