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苏洛都躺在病房里，医院里的光线，还是冰冷而肃杀。
苏洛的眼睛微微地闭着，手术后的身体还很虚弱。主治医师千叮万嘱孩子一定要悉心照顾好，术后复检本来就是万分重要的事。
凌子然看见女儿手术成功后万分欣喜，发誓全心全意照顾好女儿，苏以南对主治医师是千恩万谢，说什么孩子若是去盛程读书，定当全力培养。
谁知主治医师是个正直派头的主儿，立马回绝道：“我孩子已经大学毕业了，现在在美国留学。”这让苏以南冷场了一把，不过男人之间的谈话，多是水火之事，冷一把便热一把，继而便哄堂大笑起来。
和医生拉拢完了，手机便冷不丁地响了，苏以南打开电话，对方是个男声，声调倒是悠闲的很：“喂，老苏，你可知道你的小组研究啊？”
他用手捂住电话，眼神里满是无奈，对着坐在床边的凌子然轻轻地说：“学校工作。”
“什么，回了。”凌子然对他挤挤眼睛。
“喂，老苏，说话啊。”听筒里传来对方焦急的声音。
“我女儿现在刚做完手术，还不能现在就走，你看领导能不能通融几天。”苏以南央求道。
对方见苏以南弱了，立马口气强势起来，声音大的电话都在“嗤嗤”地地响，那边大喊：“都已经拖了一个多月了！你的研究要再拖的话，那课题就白做了，怎么和别的组竞争啊！我也是帮你啊，你看现在孩子手术也成功了，留一个人在那照顾就行，你回来吧，学校需要你！”
这些话把苏以南的职业素养一下子吸到了嗓子眼，他本就是个恪尽职守的资深教师，除了家庭就是学校了。想想苏洛那么一孩子，交给凌子然的话，应该放得下心。便跟对方礼貌地说：“回头再说。”
对方爽快地收了线，大抵这个时候他是断定苏以南是绝对会去的了。
“怎么，决定返校工作了？”凌子然见他挂了电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半是调侃半是揶揄道。
“这个······还在商榷。。。。。。”
苏以南露出彬彬有礼式的狡黠的笑，凌子然已经猜到结局了，不温不火的说道：“要是这么放不开工作就去吧，反正人在心不在也做不成事。”
“说的也是。”苏以南难得见凌子然如此地迁就自己。
大抵当女人后退做出让步时心里想得到的那个答案一定是与她所说的相反的，而此时苏以南的态度明显是找抽的，证明了一个普遍的道理：理工技术男对话外音的理解永远只停留在话的层面。这又应验了那个经久不衰的互补法则。
于是第二天苏以南便自以为理所当然万分欢快地去上班了，临走的时候对女儿问了好，也不管女儿有没有回应就起身了。
苏洛手术成功的消息不胫而走，凌子然的公司纷纷跑来祝贺，这让凌子然瞬间觉得出版社编辑部的工作人员有人情味多了，差点就把凌子然忽悠过去了。一开始都还是寒暄问候，聊到后来就立马转到工作，都是抱怨连连，说是编辑部一姐走了他们几个根本抗不下来，又是跑差的又是约稿又是排版又是赶场的，整个组都要跨了，末了一句：“然姐，你快回来！”
凌子然搁了电话，思绪万千。一边是女儿，一边是自己的事业，两样都是自己的心头肉，现在女儿过了危险期只要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而自己的事业要是这段时间垮了，估计要翻盘还要再等个十年二十年的，那时自己也老了，岁月不饶人啊！再三权衡后，她拿起了手机。
“喂，是妈吗？我是子然，洛洛手术成功了。”
“我知道了啊，昨儿个你们不是打电话过来了么？”金晓曼奶奶此刻正在拿着一把大剪刀在自己的后花园中修剪花草，有好几只不知名儿的猫在家旁边乱蹿，她不由得皱起了眉，要知道，苏城威是对猫毛过敏的啊！
“是这样的，妈，我和以南的工作都很紧急，以南已经被学校召回了，我的公司现在也是在火炕上了，这事没我还真就做不好！妈，你能过来帮我照顾一下洛洛吗？”
“可以啊！洛洛和我生活惯了，我还怕她要是离了我还真不习惯了呢！”说罢立马收了线就去赶猫了。
“谢谢妈！”这句话还挂在凌子然的嘴边，听筒里就传来了“嘟嘟”声。
“妈真是。。。。。。”
凌子然诧异地收了线，却是一阵心满意足。
她来到女儿的床边，猛然发现苏洛从躺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她抚摸着女儿的发丝，发现她是无比排斥地扭过头，她想俯下身子亲她，她也很不情愿地把脸往后缩。
凌子然很是奇怪，强装镇静，轻柔地问：“洛洛，你怎么了？”
谁知苏洛并不应她，脸上满是惊恐。
这把凌子然吓坏了。她马上跑去找来医生，医生表示没有手术后遗症状啊，明明就是很成功怎么会这样呢？
“洛洛，我是妈妈啊？”凌子然心急火燎。
“妈妈是谁？”苏洛的脸上除了惊恐还有厌烦。
“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洛洛，天啊！”她转向医生，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医生找来了主治医师，凌子然大吃一惊。
因为，主治医师说：“手术间麻醉的剂量可能伤害了脑细胞造成记忆细胞受损导致了失忆。”
失忆！如一个晴天霹雳在凌子然耳中炸响。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一步棋！这是命运在跟她开玩笑啊！她怎么就不知道这会伤害大脑神经呢！
“也就是说，她现在不记得我们任何一个人了！”凌子然激动得说。
“也不一定，失忆分为很多种，有全失忆，有局部失忆，有选择性失忆，有间歇性失忆。。。。。。。”
“医院有办法治疗吗？”
“有是有，但是这个孩子刚刚做了大手术，现在不宜直接进行放射性治疗，所以，暂时医院无能为力。”
“也就是说，她要把我们当成陌生人一样和我们在一起生活！”
“差不多是这样，不过也可以通过一些物理刺激帮忙恢复记忆。”
“要怎么做？”
“譬如带她去看一些熟悉的场景，同物记忆可能会更好。”
凌子然又陷入了沉思，难道要把苏以南唤回来吗？妈妈马上就要来了，若都不认识，对她的康复不是有很不利的影响？难道真的会功亏一篑吗？
正在寻思的当儿，奶奶已经到了门外，见里面医生来得好几个，顿时感觉情况不妙，连忙了解情况，得知苏洛失忆，心里也是一阵抽痛。
奶奶金晓曼蹒跚地走到苏洛的床前，慢慢得俯下身子，用额头轻轻触碰苏洛的小脸颊，这是小时候奶奶对苏洛做的亲昵动作，以前她一哭奶奶就对她蹭脸蛋儿。凌子然忙大声阻止，说这孩子现在谁都不认识，这样会让她害怕。谁料苏洛一点也不抗拒，还在十分乖巧得微笑！这让凌子然诧异得张大了嘴巴。
她怎么会这样！接下来的事，让凌子然简直发疯。
没错，只见苏洛捏着奶奶的手，很亲密的叫着：“奶奶！”
奶奶？也就是说，她记得奶奶！她单单把她忘了还是就只记得奶奶？这就是医生说的选择性失忆！这到底是为什么！
医生看出了凌子然的困惑，说：“有可能有一部分记忆是她不愿意记起，于是潜意识里选择了忘记。”
“呵呵！笑话！天大的笑话！居然连娘都忘记了。”
凌子然自嘲道。
那边却是玩得不亦乐乎，一老一少，有说有笑的。凌子然看了心里五味杂谈。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反正自己需要去公司，那趁她还在回忆的当儿去工作，兴许一段时间就都记起来了。这么想心里就舒坦了一点。
凌子然走过来对着苏洛微笑，俯下身去亲她的额头，虽然被拒绝，但还是很温柔地对她说：“洛洛，好好听奶奶的话。妈去工作了。”
苏洛仍然一脸惊恐。
凌子然跟女儿告了别就离开奔向了自己的公司。虽然心里有点憋屈，但孩子丢给奶奶，心里倒也安定下来，心里立马是对工作的蓄势待发了。
待凌子然走后，奶奶支走了医生们。
“洛洛，怎么样，奶奶演得赞不赞？”
奶奶对着苏洛一副老顽童的姿态。
“还有点费劲啊。”苏洛狡黠地笑着，同时也疑惑不解，“奶奶是怎么知道的？”
奶奶哈哈大笑，大有一副“庖丁解牛”“我怎么会不知道”的态势，以古之大贤的口吻答：“你妈妈用相同的动作蹭你的脸蛋时，你的第一反应是厌恶，如果是个正常的失忆患者，反应是惊讶然后自卫。”
“奶奶怎么知道这么多？”
“当然了，和你爷爷这么久了，他年轻时候什么把戏没玩过，你能糊得过你妈，说明她对工作的执迷程度是多么的强烈了，不然以她的洞察力，看出来是分分钟的事。”
苏洛听到这里却并没有觉得万分好笑，心里“蓦”地一酸，眼泪就簌簌的往下掉。
“奶奶，我在他们的心里真的这么次要吗？我真的不懂，她们可以这样地弃我于不顾，完全扑向他们的事业。一点也不问我的感受。”
奶奶一把把苏洛揽入怀中，脸贴向苏洛的小脸蛋儿，岁月的沧桑已经在她身上刻下了不浅的足痕，苏洛感受到了奶奶的脸部褶皱和深深浅浅的皱纹。
她有点哽咽起来，从记事开始，就一直这样感受着自己体温的是奶奶，担心自己的情绪波动的是奶奶，当自己练琴练累了第一个关爱的也是奶奶，她的太多的第一次都是奶奶给予的，而父亲母亲，他们的爱表象而肤浅，匆促又不安，就像易碎的肥皂泡，对苏洛而言，就是一场虚无的梦幻。
她不停地流泪，心底的委屈一股脑儿的倾泻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的心酸，就是想把所有的一切情绪发泄开来。
那段时间，憋得太久了，久了甚至忘记了，原来，她也是有脾气的。
奶奶不停地抚摸着苏洛因为哭泣不断颤抖的肩膀，这场手术给这个孩子带来太多的苦，她的身体更加柔弱不击，她触摸到那颤抖的身体中蕴藏的一直积压的小宇宙，压低声音，把她的脸轻轻贴着自己的脸，无比怜惜地说道：“孩子，别怕。”
眼泪，是发泄悲伤的最有力的证据，也是最无助的流露。我们只会在最动人心弦的那一秒绷紧自己的泪腺神经，每一滴泪都是我们此刻感情的缩炼与精华，我们小心翼翼地珍视着每一滴我们的悲伤，直到有一天，直到某一个人，会把我们的悲伤融化掉，变成一滴滴被风干的泪痣，然后被我们悉心珍藏起来，成为自己掌心的纹。
只是庆幸，还好，在这最窘迫无助的境地，却还有一个人懂你。还知道自己的那么多悲伤，那么多软弱，还有地方安放。
是奶奶，让她知道了什么样的爱，才是深酿的美酒，只有当你独处深巷时才会体味她的幽深香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