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最终还是问出这个盘旋心中已久的问题。
雁铭对诸葛亮一直隐忍不问感到惊讶，同时也琢磨不透他为何不问。但现在她明白了，诸葛亮之所以不问，想必是猜到她不会回答。
“丞相，我第一次见陆逊是什么时候对蜀汉大计有什么影响吗？”她的确不想回答。
“没有。”孔明十分肯定的回答她，他从不认为雁铭会是曹魏或东吴的细作。
“既然没有，丞相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孔明轻摇着羽扇笑了笑，随即起身将羽扇放到书案上，走到雁铭面前，说道：“我们出去走走。”
雁铭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有些犹疑。她很清楚孔明的性格，他一旦问出口，那就是必须要她回答。
抬眸看到那双凝视含笑的眼睛，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卷起书简，吹灭灯盏，随孔明来到庭院里。
春季的夜晚清风徐徐，带着些许的微凉。空气中弥漫着竹叶潮湿的清香，隐隐嗅到缕缕花香令人迷醉，那是她庭前的海棠花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悄无声息的盛开着。微风中树叶与枝条彼此厮磨，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在诉说一个埋藏许久的秘密。银白色的月光仿若薄纱，朦胧而幽静的洒在瓦檐、廊柱、青石台阶和他们彼此的面庞上。
身边这个男子容颜俊美，坚毅高挺的鼻梁，温润优美的薄唇，微微上扬的下巴勾勒出轮廓分明的侧脸。斜飞入鬓的剑眉下，那双眼睛幽深闪亮如同月光投射在湖水上一般耀眼迷人。
雁铭感到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脸颊也在微微发烫，她逐渐放慢脚步，想要远远的跟在他身后，担心他稍稍侧目就能在月光下清晰的看到她浸染红晕的面庞。而那个人却仿佛早已猜透她的心思，轻易就握住了她的手，没有给她抽离的机会。
孔明的手温暖而粘湿，掌心内渗着薄汗，她分不清是自己在紧张还是他也被暧昧的暖流感染。雁铭抬眸，依旧看到他淡定自若的微笑，她不禁怀疑自己手背上灼热的感觉是否真实。
夜，涌动着诱人的情愫，沉浸在这个人专注而热情的目光中，雁铭感到灼热的已经不只是手，而是周身滚烫。
她心中暗惊，从前也时常陪孔明散步闲聊，却不曾有过如此心绪躁动的时候，然而此时只要他倾身靠近，那带着杜衡香味的气息就会撩拨她的心……
这样的沉寂让她呼吸困难，雁铭终于忍不住开口，想要排解此刻无法言喻的情绪。
“丞相真的想知道我何时见过陆逊？”
“嗯。”孔明伸手轻轻抚向那让他整晚心乱的面庞，“雁铭，我想知道是因为那与你有关！”
从前他也曾隐约感觉到雁铭对待陆逊有一种特殊的宽纵，而今天听完她信中的故事，那种说不清的情感让他的心开始慌乱。
“是在夷陵。”雁铭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道。
她的话语如同在梦中呢哝！夷陵，夜夜入梦的地方，多少次她梦见自己在熊熊大火下走投无路，多少次她梦见陆逊的剑毫不留情的砍下，鲜红的血水模糊了整个梦境。
每当她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感到身后伤疤灼痛难忍的时候，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无法抑制。如果这个人能像现在一样轻抚她的脸庞，让她知晓自己活着回到他的身边，那么她心中的伤疤是否就能痊愈？
“夷陵？”孔明蹙眉凝视着她，等待着那猜测了无数次的答案。
“嗯，是在逃离夷陵的路上，我被吴军的箭射中背部滚落马下，倒在尸横遍野的山坡上奄奄一息。”雁铭微皱了皱眉，要把每晚噩梦清晰的叙述一遍，是件痛苦的事。
“后来呢？”孔明将她揽入怀中，心在一下一下的抽痛。
让她回忆当时的惨状是残忍的，但是让她独自埋在心底更残忍！
“后来，一位骑白马的将军走到我面前打量许久，恍惚中看到他拔出腰间的宝剑挥了挥，但是剑身却始终没有落下……给我一条生路的人是陆逊。”
两军交战何谈同情怜悯，但是雁铭却在陆逊的一念之仁下讨得了一条生路，所以她不可能把陆逊当作完全敌对的人。
许久，孔明没有任何言语。纵然雁铭没有成为那已失去的人，但恐惧还是无边无际的袭来。她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可曾有过片刻思索如何设法去救一救自己心爱的人？答案是：没有。
他是如此坚信，雁铭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他那时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现在越来越深的忧虑又是为什么？紧紧拥在怀中的人却总让他感觉终会失去。
孔明的手慢慢覆盖在她的背上，听医官叙述那支箭伤险些刺入心脏，箭头与周围的烧伤混在一起血肉模糊难辨。那么重的伤，她的灵魂是怎样挣扎着从黄泉路上回到他的身边的！他突然意识到，其实箭头从未取出来，而是早已射穿了雁铭的心，也在此时射穿了他的心。
这伤痕落在她的背上，也印在他的心上，疼痛难忍，煎熬着她，也煎熬着他。
他不会感激陆逊！他告诫自己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他不会再把雁铭的生死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
雁铭的眼泪在无声无息的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襟。孔明知道这哭泣已经忍了太久，太久……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一字一句的对她说：“雁铭，我在你身边，带你走出夷陵！”
她的心只有他能医治，她的伤痛只有他能分担，只有他才能让她走出噩梦。
……
时间穿梭如流，转眼十几日过去了，东吴的公文再次送达蜀汉，如孔明所料想的一样，张温成为了正使已然动身，不久便会来到成都。
他做了周详的安排迎接张温，同时也谋划了如何解救东吴面临的危机。
只是雁铭的行为让他百思不解，本以为那晚之后，雁铭的心结就此打开，他可以倾心靠近，改变她之前的想法。谁知她却躲的更远，很多时候她会躲在令史的处所里忙碌，晚上即使来到书房也是少待片刻，便匆匆抱着案牍回房中誊抄。难得有闲暇的时候，想与她说说话，她却找各种理由搪塞，若再想让她相陪在月下散散步，简直变成了不可能的事。
原因只有雁铭自己知道，那晚若不是后来提到夷陵，她的心将会怎样翻云覆雨的折腾，那弥漫在空气中暧昧不明的情愫令她惊慌失措，每次想起都会脸颊灼烫，辗转难眠。
她担心孔明窥见她的心事，只好选择暂时躲开他。但这躲避竟然持续到张温来到成都，而另一个女子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丞相府。
那个晚上，丞相设宴款待东吴来使，却提前给了她一个任务。
“雁铭。”在看到她再次想开溜时，孔明开口叫住了她。
“丞相还有何事吩咐？”她驻足等待，却不敢抬头。
“秦宓的妹妹陪同他前来，因席间不方便有女眷在场，你能否陪陪她？”
雁铭不由心生奇怪，既然为公事来丞相府饮宴，怎么还带着妹妹？
见她疑惑，孔明解释道：“秦大人的妹子一直侍奉在祖父身边，祖父不久前因急病过世，他便将妹妹从家乡接来成都，见她整日伤心，才想带她出来排解忧愁。我本想让夫人宽慰一下她，但是夫人连日来身体不适，就只有劳烦你了。”
雁铭点点头，虽然觉得秦宓此举甚为奇怪，但是想到他将会在晚宴上智辩张温，觉得帮他开解一下妹子也是应该的。
“丞相放心，我正闲着无事，有个玩伴也好。”她嬉笑着回答。
“雁铭最近不是很忙吗？”想到她每次躲闪他使用的那些蹩脚的借口，孔明有些气闷。
她怎么会听不出孔明话语中的讽刺，尴尬的咳了咳，“我先去准备了，丞相还是早早为晚宴准备吧。”说完便急匆匆离开了。
孔明看着晃动的竹帘，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等张温离开后，再理会她不迟。
雁铭没有想到，她在府门外迎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
她梳着垂云鬓的发式，发髻上简单的插着一支鎏金点翠莲花发钗，身着丁香色锦缎水波纹深衣，含苞待放的芙蓉花刺绣恰到好处的点缀在交领和袖口处，衬托着如白瓷般干净的面庞，更显得娇媚动人。眉若柳叶不画而翠，唇若樱桃不点而红，明眸善睐，娇喘微微。
雁铭觉得自己虽非男子，但是见到这样一个纤腰微步，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的女子也会不由痴迷。
“这是令妹阿鸾，今夜有劳辜令史照顾了。”秦宓微笑着对雁铭介绍。
“辜姐姐安好。”不等雁铭反应，那女孩儿已经倾身施礼。
雁铭略微尴尬了一下，忙走近拉起阿鸾的手，“你不必拘礼，今夜我陪你在府中游玩可好？”
“全听姐姐安排。”
这个娇柔的声音，让雁铭感到周身的骨头都快酥掉了。她领着阿鸾走进府中，生怕自己太用劲就会捏碎这个水做的女孩儿。
经过庭院时，她斜瞟了一眼站在回廊上交代管家的孔明，看到他向这边望来，雁铭不由加快了脚步。
孔明脸上略显惊讶的神色令她深深的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