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姝一夜摩挲着枕头下面的金碧锁,只觉得这锁片越品越精致。她心里一时想着林中走出玄衣男子临湖而望,遗世而独立;又一时想着师兄师妹初次见礼,温润却疏远。心中莫名焦躁,又似乎蠢蠢欲动,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
清早起来,甯姝怔愣半晌功夫,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想拉回梦境的记忆。梦中那人分明就是师兄,细想又不像,难道是十年前的师兄吗,却又太过苍老,师兄不该是那种气质的。梦里师兄似乎拉着她要说些什么,很情急的样子,可是说了些什么呢?
既然是梦,总是种种的忘记。
云莹睁眼就看到甯姝虽然醒了却坐在床上发呆,推了她一下,“发什么楞呢!”于是甯姝不得不甩头忘掉关于梦的事情,大概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样想着脸又不由有些泛红。
“嗯?脸怎么红了,难不成是昨儿下午在湖上吹风着凉了?”云莹说着就伸手过来探甯姝的额头。“没发热呀...”
“我没事,就是入夏了有些热。”甯姝随口搪塞。
“哦?热吗...”这才清早。但是云莹也没再多说什么。“该起床去义母那了。”
休沐第二日,因为昨天已经出门游玩过,今日甯姝二人只打算留在家中。甯姝自然是要陪侍她娘,而云莹给程妙宛问安之后也要继续攻读宫书为考学女官做准备。
此时初夏,天已微微热了起来。甯姝侍候程妙宛用完汤药,陪着说了会话,程妙宛又躺下休息,而她就留在房中练字。程妙宛在左相府的这间正房与淑零园中格局一样布置也无不同。利谷进来,正好能看见跪坐在窗边炕榻上练字的甯姝的侧脸,这些年来大小姐长得越来越像夫人,当年是小姐在床上睡觉,而夫人就坐在那炕榻上写字帖给小姐描红练字用。转眼十年都过去了,小姐也长得这么大了。
“小姐,老爷请你往书房去一趟。”利谷略一晃神,然后回过神来想起张狄的吩咐。
“刘妈妈,可知义父找我何事?”甯姝起身整理身上衣裳,随口问到。利谷原姓刘,随程妙宛入了左相府后也成了婚,嫁的是她表哥,她表哥一家都是程妙宛从荣庆侯府出嫁时的陪房。利谷原先是管着甯姝身边之事的,只是后来有了袁妈妈和李姑姑,她就还是留在程妙宛身边。
“老爷未曾提及,不过许是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要给小姐赏玩呢。”当初未入相府的时候左相大人就很疼爱大小姐,后来娶了夫人,对大小姐更是宠溺,三五不时便抱着小姐出门游玩,或是淘换些小玩意。
“刘妈妈,我都已经是大人啦!”甯姝对着利谷嗔到。
“好好,咱们大小姐已经是大人了,不兴要小玩意啦!”利谷满脸慈爱地看着甯姝,就像自己那八岁和五岁大的一双儿女。程妙宛身边的管事妈妈与贴身侍女都是看着甯姝长大的,有的不仅是主仆之情。
甯姝很快收拾好就到了张狄的书房。
与一般家主书房的严肃厚重甚至神秘有所不同,张狄的主书房却十分通透,尤其在程妙宛甯姝入府之后,他特地命人将书房的一面墙改造成了琉璃窗的样子,于是一天多半时候这书房都十分明亮却又不至于有阳光刺眼。这些年里,程妙宛不再是孀居寡妇而是堂堂正正左相夫人,不仅要管着府中内务中馈,还要对外应酬交际各家夫人,其实并没有很多时间陪伴在女儿身边,直到后几年身体越来越差。而张狄虽然权势声望越来越高却反而有了更多时间留在府中,于是甯姝倒有大半时光在这间书房里度过,或是在张狄指导下读书练字,或是坐在他膝上看他准备的各种小玩意,又或是在张狄处理公务的时候静静于一旁看书。他二人,除了甯姝只能喊义父之外,倒实实在在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女。
“义父,给义父请安。”甯姝走到张狄书案前,屈膝问安。
“乖,寿娘过来。”张狄示意甯姝走近,“昨日本该带你们去游玩的,结果没去成,义父让人从百花山庄移了几株花来府里,一会你去园中挑些送到你的蔓玉园,和你娘那里。”
“义父...”甯姝不禁有些喏喏,义父总是什么都想着她和娘。“义父,其实昨日姑母带我们去了华裳殿,遇到安国公府的大小姐之后我们又去了城外的云水阁游玩,倒是让义父自己留在家中了。”甯姝有些愧疚。
“哦,那玩的可开心?”张狄一派慈父的样子,尤其他清朗的不老样貌,或许甯姝生父甯之珏还在世的话大概此时也正是这等风华。
“华裳殿倒是常去,那云水阁虽只在城外不远,居然也能有那样的好地方,原以为只有深山隐林才会出现呢。”
“寿娘既然喜欢,以后与云莹可以常去,那云水阁义父也听说过,但去无妨。”那云水阁的主人,他也不是很清楚,倒也有些意思。
“义父也去过吗?”甯姝像往常一样,坐到张狄身边。因为甯姝的关系,张狄书房中的座椅都是往宽大了定做的,虽然甯姝现在已经长大,与张狄两人坐着却还是宽敞。
“还未,下次带寿娘一起去可好?”张狄看甯姝依旧的习惯心里这才安定满意了,那天他不知怎地感觉甯姝对自己有些疏远。看样子是他多想了,她当时大概是在为她娘亲担心。
“嗯,女儿也这么想,义父公事繁忙劳累,去了正好放松放松。”说着甯姝才想起来,站起身给张狄捶肩,边又问到:“义父找我来是有事吗?”
“好。”其实他的身体从不会有肩酸背痛这类毛病,但能与甯姝亲近的事他向来是觉得多多益善的。“义父得了一套左手剑谱...”话未说完,张狄就感受到甯姝动作一僵。“你心中一直放不下练剑一事,现在没有大宗师指点,你还愿意练下去吗?”
“女儿真是太高兴了,义父您最疼我,太谢谢您了。”甯姝反应过来之后兴奋不已,直接扑下抱住了张狄的脖子,自从她长成大姑娘之后,这种亲近倒真是少了。“我一定会勤奋练习的。”她从小学什么都很慢,习武练剑却是从未间断的,于此一道她有着非比寻常的感情。那年伤了手之后再拿不起剑,暗伤半年之久为了母亲才开始振奋起精神,可是从此生命之中就如同残缺了一块,此时能够重拾剑道,对她而言简直是天赐的福缘。
“你虽停了几年没练剑,但幸在你从小底子好,这些年也没忘记锻炼和训练身体的反应能力,努力之后应该不难恢复和长进。”他原先不赞成甯姝习武,但是甯府和程妙宛坚持,加上甯姝自己也确实钟爱此道,他也只好支持,虽然后面事情不免会麻烦些。
“嗯,我一定勤加练习,不负义父期望关怀。”甯姝从张狄手上接过剑谱,却是十分崭新,想来原本珍贵这是后来人重印的。她爱若珍宝地摩挲着剑谱,指腹摸过书名——《君子剑》。
千年之前宋时,有位被人砍去右臂的杨大侠,他失去右臂之后没有消沉意志,反而得奇缘继承了玄铁重剑与独孤九剑。他晚年时与其夫人逍遥隐世,集毕生心得创下君子剑,却是一部左手剑谱,极为珍稀。武林中人伤手断脚太过常见,一旦遭此横祸,便是大难,而高深剑法很少有左手使用的,所以这一部君子剑谱一直是江湖剑客的圣经,可惜的是这百多年来几乎是绝迹于江湖了,不知道张狄是怎么得了。
于是即日起,甯姝便沉溺在重拾剑法的兴奋之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研习演练剑谱中的君子剑法,而她那把尘封的流姝剑也终于又拿了出来。
甯姝重新练剑之后,虽然依旧为程妙宛侍疾,但陪着她的时间总是不免少了很多。
七日后,敦庆侯甯之璋寿辰。
因不是整寿,敦庆侯府也就并未大办,只邀请了些关系亲近的人家。更何况再过数日之后便是千秋节,且是皇后娘娘的五十大寿,各家各府也都忙着张罗贺寿之事呢,甯府自然不会于此时给人家添乱。
程妙宛是从敦庆侯府出嫁的,甯姝将来又是要承甯之珏一脉的,所以十年来关系一直亲近,毕竟是血缘至亲。连卧床两个多月的程妙宛都打起了精神装扮之后带着甯姝去了甯府。
因为程妙宛身体不好,不免还是耽搁了些工夫,她们到达甯府的时候就比着正常时候晚了一些。而甯府门前已经停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通体黑色连那骏马都黝黑的却很少见。
程妙宛甯姝的车驾在敦庆侯府门前停下,甯姝由侍女扶着先下了车,然后转身又上前搀扶程妙宛,这时就听见有熟悉的声音。
“在下妫隼,特来给甯侯爷贺寿。”竟然是妫隼!他如何会来给甯之璋贺寿?
看门的家人显然不认识妫隼,初时疑惑,可是听了他报上姓名之后立马就反应过来,这是大名鼎鼎的金碧门人、华国公府世子爷啊!这家人惊愣片刻就派人进去禀报了,并同时引着妫隼就要进府。这种贵人当然不能怠慢。
“师兄。”甯姝也搀着程妙宛走到了门边,难以自禁笑意盈盈地喊了一声。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