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从农村回到古城后,一直没怎么出门,没事就拿个小凳子坐在门口晒晒太阳,他不清楚外面现在到底闹腾成什么样子了,但他发现,他们这个大院子里的人都变了,运动前,人们见了面,或多或少相互之间还打个招呼,可现在互相见了面好像是不认识似的,个个都紧绷着个脸擦肩而过,就像是街上碰到的行人一样。家家户户都是一大清早就走了,天黑时分才一个一个地回来,各家各户的灯也是一户户慢慢地亮起来,进屋后都是门户紧闭,再不出来了。
母亲走了好几天了,家里吃的东西剩得不多了,病病歪歪的田七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害怕,自己身上又没有一文钱,那点东西吃完了,母亲还不回来,那可怎么办?就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他找过李义,李义家门上老是挂着个大锁子,有心找玉琴妈,他又怕给玉琴妈再惹麻烦。
这天他去了李义家一趟,还是铁将军把门。回家路过鼓楼时,他好像突然才发现,以前干干净净的街面墙上糊满了大标语、大字报,甚至连商店的大玻璃窗户上,也被各种颜色的纸张糊得严严的。以往田七送煤一天不知要走多少趟的街道,如今一下变得陌生了。就连那座他再熟悉不过的鼓楼,也被纸糊得让人认不出真面貌了。
他见鼓楼前拥满了人在看大标语,大字报,出于好奇,也凑了过去,就在他浏览墙上的大标语时,猛听到身后有人喊:“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请让一让,让一让。”田七扭头一看,见几个身着绿军装,胳膊上带着红箍箍的人来到他的身后,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大卷写好的大标语,另一个人扛着一个梯子,还有两个人抬着一大桶耀糊,手里还拿着一把答帚。这帮人来到田七刚刚看过的大标语前,看了一眼便嘟嘟嚷嚷地骂开了:“******,咱们昨晚才贴上的,今天一早就叫他们给盖上了,怪不得王司令骂咱们呢。”说着这几个人便动起手来,一个人把答帚往糊糊筒里一搅,往田七刚刚看过的那条大标语上一刷,另外几个人便在刷过报糊的地方将手中的大标语贴了上去。所有的大标语贴完后,发现还没有把先前的大标语全都盖住。其中一个像个小头目的冲另一个人说:“王敢闯,去去去,回去再拿点来,把这帮****的标语大字报全部都给它盖住。”
那几个一听也齐声叫好,可那个叫王敢闯的没有动,他冲那人说:“头,李革命的爹前天叫那帮****的给打死了,他这几天还在办丧事,司令部里再没人能写。”
“这咋办呢?”
“这不成,今天盖不住,晚上叫司令知道了,咱们不是还要挨一顿臭骂。”
“这……”
“唉,头儿,我看这么办,不行咱们到那个工地看看,找他一两个会写大字的临时工,给咱帮帮忙,到时给他工钱就行了。”那个叫王敢闯的出主意。
“行,你这个鬼日的点子就是多,那你就跑一趟。”
“怕是不好找。”另一个插了一句,“这几天武斗这么历害,人怕是都跑完了。”
“嗯,有可能。”那个小头头说完便不吭声了。
俗话说,说话无心,听话有意,自始至终在听他们讲话的田七,悄悄地拉了一把那个叫王敢闯的人低声对他说:“叔叔,我给你们写。”
“你会写大标语?”那人有点不相信地望了田七一眼。
“嗯。”田七认真地点了点头,顺手从那个刷糨糊的手里拿过答帚,占了一点糨糊,在墙上写了两个字。王敢闯看了一眼喜出望外,忙说:“头儿、头儿,你看,这尕子能写。”
那人扭头看,点了点头,对那位叫王敢闯的说:“嗯,可以,比李革命那两刷子强。嗨,看不出这尕子还有两下子。”这人说完后又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田七问,“孕子,你是哪里人,从哪里来的?”
听他这么一问,田七脑子一转,立马编了一个谎:“叔叔,我是山后人(山后不归本省管),我跟爷爷来古城看病,病还没看好,钱快花光了。这不,这几天正等家里寄钱呢。”
“哦?看不出这孕子还是个孝子。”那人显然是相信了田七的话,对王敢闯说,“这么吧,你把这孕子带回去,给咱们写大标语。”
说罢他又冲田七说:“孕子,看你怪可怜的,我知道山后那边的人都穷,一天给你管两顿饭,五毛钱,干不干?”
“行。”田七点头答应了。
“好,那咱们先回,让这朵子给咱写,写好了咱们再来盖他个****的。”那人说罢一挥手走了,田七就跟在了他们的屁股后头。
田七在母亲离开古城的一个星期后,收到了一封没注明地址的来信,田七打开信封一看是母亲写给他的,信很短,大意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叫他放心,还告诉他家里有个存折放在啥地方,让他找出来,万不得已时,把钱取出来,不几天有人会去接他,叫他放心。母亲还给他留了个电话,让他看完信,到邮局给她挂个电话。田七立马跑到邮局给母亲挂了一个电话,把他给别人写大标语,每天争五角钱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过了没几天,一个大清早田七还躺在被窝里,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抬头向窗外一看,天才刚亮,田七觉得奇怪,这么早有谁会来找他?顾不上多想,披了件衣服就下了炕。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田七以为是来找他写大标语的,心里不由得一紧,怕自己编的谎让人知道了,便懒洋洋地问:“你找谁?”
那小伙子向四周看了看,见院内无人,便用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问他:“你是不是田七?”田七点了点头,那人见他点头,便挤进了屋,进屋后从一个绿书包里拿出一封信,对他说:“小弟弟,别害怕,我是从北京来的,你妈让我给你捎了封信。”说着把信递给了她,田七拆开信一看果然是母亲的笔迹,忙让那人坐下。
母亲在信中写到来人是她找到的那人的儿子,今去古城是接他走,家里的东西能卖的就卖了,卖不掉的就扔了,越快越好。田七看完信后一把拉住那人的手激动地问,“大哥,我妈就在你家?”
来人点了点头,对田七说:“我叫王民,大妈叫我来接你。
你这里的情况怎么样,大妈走后没人找你麻烦?”
田七听他这么一问,再看看他那紧张的样子,一下子笑了起来,这一笑把个王民笑了个莫名其妙。王民没来古城之前,曾打听过古城的情况,听说古城两派斗争非常厉害,有点腥风血雨之感,田七的母亲十分担心田七。所以王民自下火车一进古城,心里就很紧张。他见田七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田七告诉王民,以前,他的心态和王民一样,一见戴红袖箍的人,心里就发慌、发毛。自他到那个司令部抄写过一段大标语后,留心听听那些人的言谈吐语,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恐惧、可怕。此时此刻的古城市里,两派人都自称自己是最正确、最能代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两派造反组织,目前都处于等待中央表态的阶段,都忙着在拉人,扩大群众基础,都想以人数多少来显示自己这派在群众中的基础。所以谁也顾不上那些在****初期,被红卫兵定为牛鬼蛇神的人了,而当初被定为牛鬼蛇神的人,有好些还都成了一些造反队的头头。现在两大派整天在凑人数,以显示自己的势力。说到这田七朗朗一笑冲王民说:“就连他这个当初被迁赶的人,现在都有人游说,让他参加他们那派。”
田七说到这,口气一转又问王民:“大哥,你在北京参加组织了没有?”
王民老实地告诉他:“没有。”
田七听他这么一说,有点泄气地说:“唉,那你可是亏了。”
王民不明其意,忙问:“为啥?”
田七又给他讲了一个他在北京连听都没听过,近似于天方夜谭的事,田七说:“最近,两派在全国各地搞影响,让全国各地组织声援他们,以壮大他们的声势和地位。”说到这,田七用玩笑的口气,给王民讲说了这么一个故事,前几天,古城几个在北京上学的大学生,听说古城**********闹得凶,想回家看看,便拿了一个学校红卫兵兵团的介绍信,跑回古城。谁知道他们回来的消息不知是谁给泄露出去了,好家伙,还没下火车,古城的两派势力,就已经在火车站列下了迎接首都红卫兵的阵势。几个学生一看,两派都在抢他们,随即编了个谎,说他们是受组织委托来进行社会调查的。好家伙,两派为了让这几个学生先到自己那里,在火车站对持了好半天,最后经过协商,才达成协议:四个学生一边两个,到本组织去考察,几天再轮换。几个学生临走之前对两派头头说,他们先不表态,回去向中央****反映,等中央表态。临走那天,古城两派之间也不斗了,而是满腔热情地把这几个学生一直送到火车站,还包了一个软卧车厢。田七讲到这里笑得嘴都合不拢了。